火車到站的時候是次日傍晚。
江夏在出站口和老師道了彆,急匆匆拉著行李箱打車回老小區出租屋。
正值晚高峰時期,一路上車輛川流不息,到處都在堵車,鳴笛的聲音亂糟糟地響成一片。大雪下了一整天,高架路上撒了化雪的鹽,路麵上還殘留著餘雪。
江夏向司機借了充電線給手機充電,又給謝冉打電話,他始終沒有接。
年祈已經在飛往德國的飛機上了,茄子老師和編輯老妖關了機在冷戰,其他人更是聯係不上。
下了出租車以後,江夏提著行李箱衝上樓。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她把帆布包丟在門口就往裡走,暹羅貓鑽出來咬著她的裙角,拉著她朝客廳的方向去。
落地窗邊,白襯衫的男生在地板上無聲無息地躺著,頭發微微淩亂垂落在臉側,手邊的筆記本電腦和老式按鍵手機都已經沒了電,貓踩過滿地的稿紙輕輕地去蹭他的下巴。
“謝冉?”江夏匆匆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撥開他額前的亂發,掌心貼在他冰涼的臉頰上,“謝冉你怎麼了?”
沒有回答。身邊的男生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呼吸聲輕得近乎聽不見。
她有些慌了,手忙腳亂地一邊俯身湊近摸他的心跳一邊翻出手機撥打120,回鈴音嘟嘟響了兩聲,男生忽然低低咳嗽一聲。
“江夏?”他輕聲說,聲音有點啞,仍閉著眼睛。
“謝冉你嚇死我了。”江夏緊緊握住他的手,“你哪裡不舒服麼?”
“抱歉......嚇到你了麼?”他的聲音還是很輕、很虛弱,“我隻是睡著了。”
江夏摁斷了電話把手機扔到旁邊,伸出雙手小心地扶起他。他慢慢地坐起來,無力地倚靠在她的身上,她聽見他的呼吸裡帶著些許的喘息。
“謝冉......”她低聲問,“你怎麼了?”
“頭痛。”他輕聲說。
頭痛欲裂。
“抱歉。”片刻後,他又輕聲說,“可以讓我靠一會兒麼?”
江夏不說話,隻是用力地抱住他。他緩緩地閉上眼睛,把下巴擱在她的肩窩裡。她把大衣脫下來,把兩個人一起罩住,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微微地發顫。
冬日的窗外,簌簌雪落,鳥雀踩過梧桐枝杈。白色稿紙散亂一地,屋裡的兩個人安靜地擁抱。白襯衫的男生倚在女孩的肩頭,輕輕地閉著眼睛。
良久,他微微垂下頭,手指無聲滑落在身側,不動了。
“謝冉?”江夏悄聲喊他。
他沒回答。她側過臉,看見他低垂的眼睫,末梢的間隙裡綴著光。她抱著他,鼻尖湊近他的臉頰,仔細地探聽了他的呼吸,確定他隻是昏睡了過去。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躺到床上,為他掖好被子,坐在他的床邊看著他。他的麵龐映在積雪的光裡,蒼白得近乎半透明,她伸出手,指尖劃過他冰涼的嘴唇。
然後她俯身下去,輕輕地抱住他,把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傾聽他微弱的、遲緩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太輕了,不夠有力。
“謝冉......”她輕聲說,“你怎麼又瘦了啊……”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男生在冬日的晨光裡睜開眼,偏過頭看見女孩趴在他的床邊,乖巧地睡著了。陽光落在她的頭發上,照得每一根發絲都柔軟而明亮。
似乎是察覺到動靜,她從胳膊肘裡抬起頭,眨了一下眼睛。看見他醒來,她歪著頭笑了:“你醒啦。”
“你看。”她笑著說,“我在這裡。”
冬日清晨的光打著旋停留在她的發頂,女孩的笑容明亮而粲然,唇角有一個很淺的梨渦,像是早春明媚的一抹新柳。
他怔了一下,然後也輕輕笑了:“早上好。”
“早上好。”江夏伸了個懶腰,支起下巴看他,語氣有些埋怨,“昨天你那副樣子嚇死人了。”
“對不起......”他低聲說。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傾身過來,和他輕輕貼了一下。女孩的柔軟的、溫暖的肌膚碰到他的臉頰,他怔住了,很慢地眨一下眼睛。
“沒發燒。”她自顧自地搖頭,伸手點了下他的額心,嚴肅地向他指出,“以後不可以在地板上睡著了,很容易生病發燒的。”
“好。”他笑了一下。
他想要從床上坐起身,突然又閉了下眼,一隻手用力按住後腦勺,背抵著牆倚靠在床頭,難以抑製地微微喘息著,胸口因為急促呼吸而劇烈起伏。
“怎麼又頭痛?”江夏緊張起來,“要不要去看醫生?”
謝冉微微搖頭,倚靠在牆邊閉了一會兒眼,輕聲說:“我看過醫生了。”
“醫生是怎麼說的?”江夏擔憂地問。
謝冉沒有回答,隻是輕輕搖了下頭。江夏還想追問下去,可是他閉上眼睛靠在牆邊,歪了下頭又睡著了。於是她無聲歎了口氣,把被子拉到他的身上蓋好,轉身去廚房準備早餐。
廚房的台麵上擱著幾個即食麵條包裝盒,冰箱裡放了包拆到一半的速凍水餃,抽屜裡還有一袋沒開的黑麥麵包,除此之外什麼吃的也沒有。以此推斷,屋主人有著極為糟糕的食譜,而且很可能幾乎從不出門。
暹羅貓跳到窗台上,歪著頭看過來,江夏摸了摸它的腦袋,小聲抱怨:“你主人怎麼把日子過成這樣啊?太差勁了。”
暹羅貓“喵”了一聲表示同意。
江夏咬了塊黑麥麵包,出門去超市買新鮮牛奶和蔬菜水果,抱著大袋子回來的時候發現謝冉已經醒了。他站在門口接過她懷裡的袋子,又去廚房裡給兩個人做飯。
灶台上的鍋裡咕嘟咕嘟冒著泡,男生握著隻湯勺慢慢地攪動湯水。他微微打著嗬欠,頭發有些淩亂地垂下來。
江夏站在他背後踮起腳,伸手撥開他額前的碎發,然後突然給他套了個格子圍裙。
他愣了下,歪著頭看過來,她笑眯眯地仰起臉。這時候暹羅貓從窗台上起跳,降落在洗手池裡,撞飛了一大碗娃娃菜,弄得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去撿。
最後謝冉冷著臉拎起貓丟出去,江夏抱著肚子在他背後笑個不停。他回過頭看著她,也輕輕地笑了,伸手摘去掉在她頭發上的葉子。
要是可以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
——那一刻她想。
可是緊接著廚房裡“咣當”一響,男生鬆開手裡的湯勺,踉蹌著跌坐下去。
他靠在牆邊慢慢閉上眼睛,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而微微發顫。
-
那段日子裡,謝冉的身體狀況差到了極點。
他頭疼得很厲害,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痛,好一會兒壞一會兒,斷斷續續但是從來沒有完全好過。他根本沒辦法正常入眠,隻能在疼痛的間隙裡睡覺,深夜時分被痛醒,又因為疼得失去力氣而昏睡過去。
他吃很多種藥,隔幾天就去一次醫院。江夏問過他具體的情況,但是他從來不回答,到最後她也不再問了,隻是在他疼得難以自抑的時候緊緊抱著他,直到他垂著頭倚靠在她的身上睡著了。
謝冉在狀態好一些的時候,會深夜裡坐在落地窗邊修改小說稿,一直到次日清晨再起身去廚房給江夏準備早餐。那時候江夏才知道,他的很多小說稿都是在忍受疼痛的情況下完成的,那些夜深人靜的夜晚,他獨自在強烈的痛苦中寫作。
很快到了跨年的時候。江夏白天要出去聚餐,離開之前,她輕輕推開對麵的房門,看見男生側躺在床上還在睡,呼吸聲很淺,但是很平穩。她稍微放心了一些,幫他掖了掖被子就出了門。她想著晚上要儘早從聚會上趕回來,還要去超市買跨年夜要吃的年糕和湯圓。
結果在那天傍晚,她在地鐵上突然接到了編輯老妖的電話。
“元旦快樂。”江夏笑著問,“老妖編編你和茄子老師不冷戰了?”
聽筒對麵半天沒說話,最後響起來的嗓音低沉而沙啞。江夏第一次聽見編輯老妖這麼疲倦,她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攥緊手機。
“我剛剛收到消息。”編輯老妖低低地說,“......柳夏老師去世了。”
聲音傳來以後江夏反應了好久好久,才逐字逐句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披一件洗得發舊的外套、總是靦腆地微笑著的詩人柳夏,每次聚會的時候都要從市區外很遠的地方趕過來,經常在大家因為什麼事吵起來的時候溫和地勸架。
“什麼?”她的聲音顫抖。
“柳夏老師在今天中午去世的。”編輯老妖低聲說,“他上班的流水線工廠在郊外,今天元旦節放假,員工宿舍樓裡麵一個人都沒有,他就從十樓的高台上跳了下去......”
“怎麼會......”江夏喃喃地說。
“柳夏老師自己一個人生活,在這邊沒有親人,我和茄子是下午趕到的,到的時候已經確定搶救無效了,我們在幫忙處理後事......”老妖的嗓音極度疲憊。
“夏天......”他又說,“我們趕到的時候,大角已經在那裡了。”
江夏心裡猛地墜了一下。
“柳夏老師跳下去的時候,大角剛剛趕到樓頂上。”聽筒裡的聲音低低地說,“......他看見了。”
“他......”江夏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現在在你們那裡麼?”
“他不在。”編輯老妖低聲說,“在警察局做完筆錄他就走了。再後來我們打電話給他,他的手機是關機的......”
江夏掛斷了電話就從地鐵站裡擠出來,衝到地鐵口在路邊招手攔出租車。
她一邊催促著司機儘快開車,一邊不停地摁撥號鍵給謝冉打電話。可是就像編輯老妖說的那樣,他的手機是關機的。
無論撥出去多少次,都隻能聽見冰冷的播報音在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出租車停在老小區門口,江夏抓起單肩包跑上單元樓。入戶門打開了,暹羅貓在窗台上探頭,客廳裡沒有人,房間裡也沒有人。
那個人不在。
“謝冉......”她一遍遍念他的名字,“謝冉你在哪裡......”
她突然想起來什麼,抓了件他的大衣就跑出門。她穿過人來人往的老小區,趕到附近一棟廢棄的大樓前,踩著微微褪色的台階上到樓頂,最後推開了通往天台的鐵門。
無邊的風從背後汩汩湧來,卷過空曠遼闊的天台,吹起地麵上紛紛的積雪。
白襯衫的男生坐在天台邊緣,安靜地凝望著星空。
“聽說人死了會變成星星。”他仰起頭,輕聲說話,不知道是在對誰,“大角是一顆恒星,是牧夫座最亮的星星。”
江夏沒有回答。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他。
“謝冉。”
“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