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彆難過。”(1 / 1)

那天江夏第一次聽到謝冉談起他父母的事。

謝冉的母親患有很嚴重的精神類疾病,每天都要吃很多藥的那種。有個夏天全家人開車去山間陪她散心,水麵上紛紛地停落著漂亮的水鳥,父子兩人在岸邊笑著踩水。

在兩個人沒注意的時候,母親坐在駕駛座上係緊安全帶,然後啟動小汽車開進了河裡,安靜地沉了下去,隻留下一片嘩嘩的水聲,連不遠處覓食的水鳥都沒有驚動。

她就這樣冷靜而堅決地殺死了自己。

那之後過了一個月,謝冉的父親站在窗台邊看了一會兒,突然就跳了下去。

那天謝冉放學回來的時候,隻看見空蕩蕩的窗台邊紗簾亂飛,桌上的紙頁被風吹落了一地。樓下響起尖銳的警笛聲,還有無數的不停地放大著的喧囂。

“那年我十七歲。”謝冉輕聲說。

江夏微微怔了一下。認識謝冉的那年她十四歲,他十七歲,他們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在那些滿是爬山虎的綠色的夏天,她在傍晚的熱風和浮塵裡,哭著跟他說爸爸媽媽不要她了。那時候謝冉對她說,彆哭,難過的時候就唱歌。

“謝冉......”江夏低低地喊他。

“這種病就是這樣的。”謝冉忽然很輕地說,“很難纏。有時候上一秒還是好好的,下一刻忽然就不在了。”

下一刻他忽然地怔住。

身邊的女孩慢慢地靠近他,輕輕地把手放在他的頭發上。她的肌膚柔軟,掌心帶著一點溫暖的溫度,貼著他的發頂給人一種安心的味道。

“彆難過。”她摸了摸他的頭發,“我陪你。”

她伸手撥開他額前的碎發,抬頭注視著他的眼睛。他們都在對方的眼瞳裡看見倒映著的自己。

陽光紛亂地落滿他們的肩頭,在那個遙遠而寂靜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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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除夕江夏和謝冉是在編輯部過的。

因為雜誌初創時的工作很忙,茄子老師、編輯老妖和總經理洛時都沒有回家過年。聞法師是上海本地人,農民工詩人柳夏沒有搶到春運的火車票,而年祈那年在忙畢業論文。總而言之,一群人都剛好留在上海。

於是除夕那天,他們聚在小洋房裡一起吃了頓火鍋,然後擠在老式電視機前一起看春晚。那時候趙本山還出演小品,一群人都笑得打顫,江夏笑得倒在謝冉身上,他笑著輕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

新年倒計時的時候,一群人一起大喊三二一,然後鼓著掌祝賀彼此新春快樂。年祈從他的旅行包裡掏出數碼相機,架在三腳架上設置定時,給大家拍了張合照。

閃光燈“哢嚓”亮起,照片上的每個人都笑容燦爛。

最左側的年輕男生微微低頭,含笑的目光停在旁邊的漂亮女孩身上,而女孩乖巧站好看著鏡頭,露出一個粲然的微笑。

後來年祈把照片印了八份,每人都發了一份。江夏把那張照片放進小錢包的透明格子裡,刷地鐵卡的時候偶爾看到,她就翹起嘴角會心一笑。

再後來小錢包舊了,照片也老了,一同散落在記憶的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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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下學期開始以後,江夏的日子忙得像陀螺轉。

在雜誌上連載的長篇小說進展到劇情的關鍵節點,新修的專業課多了很多極為複雜的理論知識,而學生會那邊也進入到了從大一新生裡選舉新任乾部的階段。

宿舍裡江夏和嚴玉兩個人都是新聞學係的學生,也都是學生會新聞部的成員,互相競爭著學年獎學金和學生會新聞部部長。兩個人的關係漸漸變得有些微妙,但始終維持著某種和諧。

江夏經常早上六點就離開宿舍去操場上念書,半夜十二點還在床上開著小燈碼字。嚴玉有一次微笑著提醒江夏晚上九點關燈,否則會打擾到她的睡眠,於是江夏總會在傍晚離開宿舍,在學校裡找個小亭碼字到深夜甚至淩晨才回宿舍休息。

她待在宿舍裡的時間太少了,於是也就沒有注意到,舍友們似乎偶爾會低聲討論些什麼,然後在她推門進來的那一刻同時閉嘴。

學期中的時候,新聞部的部長選拔即將開始,每個參與競爭的大一生都在為麵試緊張地準備著年度工作報告。江夏回宿舍的時候,嚴玉隨口問了她一句準備情況,兩個人也沒再說什麼。

距離選拔還有兩天的時候,江夏和舍友們一起去參加了一個隔壁學校的公開講座,講座在一個比較偏的研究生校區,教授一直講到晚上六點才結束。

踩著教室的鈴聲下樓時,江夏突然感覺被人從後麵擠了一下,接著她就從下麵那級台階摔了下去。

“江夏江夏你還好嗎?”走在前麵的舍友許佳允聽見聲音回過頭,急急忙忙跑到江夏身邊去扶她。

“沒事沒事。”江夏坐在地麵上緩了會兒,扶著欄杆站起來,擺了擺手,試著走了幾步,“我感覺還好。”

“江夏你還能走嗎?”走在後麵的嚴玉一臉擔憂地走過來,旁邊跟著低頭抱著書的施潔。

“應該能走。”江夏搖搖晃晃走了幾步,覺得腳踝痛又停了下來,“好晚了,你們先去吃飯吧,我慢慢走。”

“你一個人可以嗎?”許佳允擔心地問,“要不我們留一個人下來陪你?”

“不用啦。”江夏笑著搖頭,“我自己可以的。”

舍友們都離開了,如潮的人流也退去。江夏在台階上坐了會兒,似乎感覺好些了,又試著站起來走了幾步。

這幾步以後她發現自己徹底不能走了。

剛摔下來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的腳踝,突然之間變得格外地疼痛。她踩著地麵就幾乎要歪倒,疼得抽著氣坐回台階上,輕輕地捂著自己的腳。

周五的傍晚,教學樓裡空無一人,樓道間寂靜一片。她坐在台階上發著呆,有些後悔剛剛沒有讓舍友留下來陪自己。

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晚風呼呼啦啦地穿過走廊,吹起她的衣角和發絲,她突然覺得有點孤單。

她微微抿著唇,低頭從帆布包裡翻出手機,撥出一個電話,摁開免提。

“嘟嘟”的回鈴音在空落落的樓道間回蕩了很久。久到她以為對麵那個人不會接的時候,回鈴音停了,男生乾淨清冽的嗓音響在她的耳邊。

“江夏?”他似乎在一瞬間就察覺到她的情緒,“怎麼了嗎?”

“謝冉......”在開口喊他的那一刻,難過的情緒一下子湧出來,她的聲音裡莫名就帶了點委屈的意味,“我崴到腳了......”

“彆哭。”聽筒那邊的男生低聲哄她,“疼麼?”

“嗯。”她一邊點頭一邊用鼻音哼著回答。

“一個人麼?”謝冉又問。

“嗯。”江夏抿著唇,“我等會兒試試看能不能單腳跳著回去。”

“你彆動。”聽筒那邊的男生輕輕歎了口氣,“我去接你。”

“謝冉你不用過來。”江夏搖頭,“我緩一下就好了......”

“江夏,”聽筒那邊的男生認真地打斷她,“等我。”

在掛斷電話之前,謝冉又問了她的地址和腳踝的情況。接著電話斷了,江夏坐在台階上對著樓道對麵的窗戶發呆,一隻長尾的雀兒在梧桐樹上跳來跳去,她就計數那隻小鳥的步數。

數到一千下的時候,腳步聲從樓道轉角處響起。江夏轉頭看見匆匆趕來的謝冉,驚訝地眨眼:“你怎麼這麼快?”

“打車過來的。”謝冉在她麵前微微俯身,“讓我看下情況。”

江夏還沒來得及反應,麵前的男生突然把她打橫抱起來,輕輕放在台階的最高處,她的裙擺在風裡花一樣綻開又收起。

接著他在下麵幾級台階坐下來,說了聲“抱歉”,掌心托起她受傷的那隻腳,卷起她的白襪子,低著頭檢查她的足踝。

“有點腫了。”他試著點了下,“疼麼?”

江夏倒抽了口氣,疼得掉眼淚。

“先帶你去校醫院拍個片。”謝冉點點頭,在她麵前微微弓身,“我背你。”

江夏坐在台階上仰起臉看他。這個年紀的男生肩背有些薄,但是並不瘦弱,弓身的時候肩胛骨的形狀隔著衣服顯現出來,線條的弧度極其漂亮和有力,像是白鳥鼓起的翼。

她猶豫了一下,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觸碰的那個瞬間,男生的體溫透過衣服傳到她的身上,比她的體溫略高一些,有種令人安心的溫暖。

謝冉一隻手繞過去扶住她,另一隻手抓起地麵上的帆布包,背著她往外走。

江夏把臉埋在他的衣服裡,低著頭許久沒說話。鼻尖有很好聞的薄荷味道,她慢慢意識到那是殘留在他頭發上的某種洗發水的香氣。

“江夏。”下樓梯的時候謝冉喊她。

“嗯?”江夏歪著頭應他,說話的氣流微微碰到他的耳垂。

謝冉似乎遲疑片刻:“你......帆布包裡裝了多少書?”

“大約......”江夏眨眨眼睛,“十幾二十本?”

“你裝那麼多書乾什麼?”謝冉輕輕歎氣。

“我吃完飯要去圖書館啊。”江夏哼哼,“我要學習到晚上十二點才回宿舍的......”

接著她突然頓了下,悟到了什麼:“謝冉你不會背不動吧?我和書加起來大概一百多斤。”

謝冉低哼了聲。

“哇謝冉你是不是不行?”江夏故意大聲逗他。

謝冉繃著下頜不回話。

江夏笑起來,繼續逗他玩,他並不回答,背著她在路上走。她逗著逗著就累了,抱著他的脖子,把下巴尖兒輕輕抵在他的肩膀上,自顧自地哼著歌。

後來歌聲也漸漸地停了。

花樹下,男生微微側過臉,肩上的女孩輕輕把臉頰貼著他的脖頸,安靜地睡著了,她的呼吸很淺地掠過他的耳側。

一片花瓣從頭頂上悠悠地落下來,停留在她的發間。

他低垂眼眸,無聲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