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在謝冉的懷裡抬起頭。
麵前的男生歪著頭,隨意地套著件襯衫,頭頂上搭著揉亂了的白色浴巾,沾濕了的發絲還在滴著水。水珠從他的發梢落下來,滑進解開扣子的領口,露出清晰筆直的鎖骨和頸線。
江夏啪一下站直了。
“我隱約聽見外麵有人......”謝冉輕輕眨眼,似乎有些茫然,嗓音裡還帶點著沒睡醒的倦意,“你怎麼......”
“你怎麼不接電話?”江夏先發製人。
“我剛剛睡醒。”謝冉抓了抓頭發,“然後去洗澡了。”
“你手機是關機的。”江夏指出,“一整天不接電話不回消息很嚇人的。”
“抱歉。”謝冉想了想,“手機大概是沒電關機了,昨晚忘記充電了。”
“謝冉你太過分了。”江夏有些惱火,“你昨晚不回短信今天不接電話,早上說了句不舒服就掛我電話,一整天都沒消息手機還關機……”
她越說越生氣,“嚇得老年和我擔心你出什麼事,匆匆忙忙趕過來看你,怕你沒吃午飯我們還去給你買了水果和麵條……”
“過來的路上我迷路了好幾次,還頂著超大的太陽......”
“結果你就跟我說你剛剛睡醒……”
她說著說著莫名委屈起來,聲音裡居然帶了點哭腔。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情緒那麼激烈,可是一種失而複得的巨大落差感讓她忍不住想哭,就好像在為某種可怕的預兆而感到後怕。
“我一個人提著這麼多東西找過來的……”她指了一下門邊的兩個大塑料袋,大聲抱怨,“超重的!”
然後她低下頭小聲,“有個瞬間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
麵前的女孩低著頭,整個身體都繃得很緊,纖薄的肩頭微微地顫抖。謝冉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伸手輕輕抱了她一下,低聲說,“彆怕,我在。”
這個擁抱很輕,幾乎難以察覺。隻有很淡的一點水汽蹭過江夏的頰邊,讓她感覺到自己被人安慰了。
“我剛剛是真的很擔心你。”江夏悶著頭說,“你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謝冉輕聲說,“對不起。”
陽光從窗外落進來,紛紛地落在他們的身上。年輕男生身上有乾淨的薄荷味道,還有剛洗完澡的清新肥皂香氣,安靜無聲地籠罩了她。
她忽然更委屈了,在謝冉的懷裡放聲大哭。
孤身一人來異鄉的不安、兩個月以來被父母拋棄後的失落和難過、麵對陌生環境的忐忑不安,再加上一整天起起落落的心情變化,讓所有那些壓抑了很久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
謝冉有些手足無措。他任憑江夏把額頭抵在他的胸口大哭,小心翼翼地抬手拍了拍她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發頂。
“我……”他低聲開口,這時候貓從房間裡鑽出來,跳到窗台上“喵”了一聲。
這一聲“喵”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大概是意識到這個擁抱有點曖昧,江夏猛地從謝冉的懷裡鑽出來,假裝無事發生地抹了下臉。
謝冉轉身拿了幾張抽紙遞給她,她伸手去接的時候發現他的耳廓有點紅。
“你害羞了!”江夏大聲指出。
“沒有。”謝冉麵不改色。
“可是你耳朵紅了。”江夏毫不留情。
“你臉紅了。”謝冉立即反擊。
“可惡!”江夏敗下陣來,若無其事地背過身,稍稍彎下腰去看窗台上的貓。
“貓誒!”她大喊,把臉湊過去和貓麵對麵,“是男孩子女孩子?”
“是小公貓。”謝冉一邊回答一邊提起門口的兩個塑料袋,順手帶上了門,“他是暹羅貓。”
“暹羅這個品種的貓咪都好可愛。他叫什麼名字?”江夏問。
“暹羅貓。”謝冉說。
江夏眨眨眼睛,沒懂。
“他的名字叫,”謝冉冷酷臉,“‘暹羅貓’。”
江夏撲哧一聲沒忍住笑,轉頭看謝冉,“大角老師你的取名能力真是一流。你寫小說的時候都是怎麼給人物取名的?”
“擲骰子。”謝冉繃著臉轉過頭,不打算繼續回答問題。
“擲骰子怎麼取名字?”江夏笑彎了腰,不依不饒地追問。
謝冉假裝沒聽見這個問題,把塑料袋放在廚房台麵上,然後轉身對江夏說:“直接穿襪子踩進來就可以。”
江夏蹲在下陷的玄關處把運動鞋脫下來,穿著白襪子輕輕踩在麵前的木地板上。謝冉示意她直接進來,她牽起裙角往屋裡探了個頭。
“這麼老的房子居然裝了這麼大的落地窗。”她有些驚訝地感歎。
謝冉住的出租屋非常乾淨,一切都簡簡單單。從玄關進去以後是很小的廚房,然後是客廳和兩個房間。客廳正對著很大的落地窗,地麵是一塵不染的木地板,牆邊散亂著幾疊稿紙和一台筆記本電腦,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空曠得不可思議。
“房東在美國。”謝冉解釋說,“這間房子本來會是他的婚房,所以他裝修得很用心。我住進來的時候承諾不會布置任何東西,所以他租給我的價格很便宜,一年交一次房租。”
“本來是婚房?”江夏舉手提問,“那後來他沒有結婚嗎?”
“他太太因為車禍去世了。”謝冉輕聲說。
江夏怔了一下,沒說話。
風從這邊的窗戶裡吹進來,呼啦啦地吹起地麵的稿紙。陽光從對麵的落地窗外傾瀉下來,在木地板上流淌出一泊寂靜的光影。
“謝冉你不需要家具的麼?”江夏背手站在謝冉身後輕輕踮腳,“那你都在哪裡寫小說?”
“地板上。”謝冉隨口回答。他站在廚房台麵前打開塑料袋,看見分裝好的湯粉和紅彤彤的蘋果,微微怔了一下,“是給我的麼?”
“不然呢?”江夏跳到他身邊,仰起臉看他,“你是不是沒吃午飯?”
“你怎麼知道?”謝冉輕輕眨眼。
“老年的懷疑果然是正確的。”江夏小聲嘟囔,“從昨天晚上睡到今天下午……你這一覺睡得可真夠久。”
她忽然飛快地抬手碰了下謝冉的額頭,“你是不是發燒了?”
“沒有。”謝冉稍稍低頭,讓她一手摸他的額頭一手摸自己的額頭測體溫。
陽光亂糟糟地湧進小廚房,灶台和洗手池上都鑲著一層金邊,圓臉的貓坐在窗台上好奇地探頭看。
年輕男生在陽光裡微微低下頭,身邊的女孩湊得很近很近,近到兩個人都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看見對方眼睛裡倒映著的自己。
“你臉紅了!”江夏忽然大聲說,“這次是你害羞了!”
謝冉收回目光,無奈地歎口氣,“你贏了。我害羞了。”
江夏扳回一局,很得意地哼了一聲。
雖然這種比賽誰先害羞了的遊戲使人很像幼稚鬼。
廚房裡有一張很小的餐桌,鋪一張彩色格子的餐布。謝冉坐在桌前低頭吃用微波爐熱好的湯粉,江夏在對麵撐著下巴看他,偶爾從水果盤裡戳一塊洗淨切好的蘋果。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著聊著又開始互相揭短。
“你會做飯麼?”江夏問。
“不會。”謝冉答。
“那你平時吃什麼?”江夏眨眨眼睛。
謝冉低頭吃麵不回答。
“你這個人真是……”江夏感歎,“所以老年說你有時候連續一周每頓都去吃街角的湯粉店。”
“所以,”她總結,“你不是因為喜歡吃而是因為不會做飯而且很懶啊。”
謝冉彆過頭不說話。
本局江夏勝。
“那你會做飯麼?”謝冉反問。
江夏哽住。
本局謝冉反勝。
“那你以前吃什麼?”謝冉忽然問。
“校門口五塊十塊錢的麵包和餃子。”江夏漫不經心地答,撐著下巴轉頭望向窗外,“家裡又沒有人給我做飯。所以長不高也不怪我嘛。”
謝冉靜了一下,指尖微微動了一下,最後伸手過去揉了下她的頭發。
“乾什麼?”江夏小聲嚷嚷,“不要把手上的麵湯沾到我頭發上。”
嘴裡這麼說著,她卻沒有躲開謝冉的手,隻是凝望著窗外流淌的風,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頭發上,好像安撫一隻不高興的貓。
很多年後她回憶起這個下午,還會把手輕輕放在自己的頭頂,摸一摸自己的頭發,記起那個人的掌心裡很溫暖的溫度。
風從她的頭頂經過,一吹就散了。
“有件禮物送給你。”接著謝冉說,“本來想等你開學了送到你宿舍的。”
“什麼什麼?”江夏抱起貓跟著他進了客廳,在木地板上乖巧坐好,滿臉好奇地望過去,看見謝冉從房間裡抱出一個紙盒子。
“是你很需要的東西。”謝冉坐在她對麵,把紙盒子推過去,看了一眼她懷裡的暹羅貓,“貓居然很聽你的話。”
“平時不聽話麼?”江夏揉了揉暹羅貓脖子上的毛,接過紙盒子開始拆。
“平時很怕生。”謝冉想了想說,“上次老年那家夥過來的時候,貓趴在窗台上吼了他一下午。”
被提到名字的年祈在導師辦公室打了個噴嚏。
“哇!”這時候江夏已經把紙盒拆開了,“是筆記本電腦!”
紙盒裡放著一台嶄新的筆記本電腦,顏色是很漂亮的銀色,配了白色的鼠標和一把機械鍵盤。暹羅貓從江夏的懷裡跳下來,好奇地湊過去嗅了嗅氣味。
“生日禮物、成年禮物、也是入學禮物。我想你很需要它。”謝冉說,“學校機房晚上會關門,你總不能深夜去校外網吧用電腦。”
他想了想,又補充,“我挑了市麵上最輕的款式,你放在單肩包裡也不重。”
“謝冉你怎麼這麼好!”江夏捧著電腦興高采烈,望向謝冉的眼睛亮亮的,“我本來想用在咖啡店打工的錢來買電腦來著……”
“不過你每次送我的禮物都好貴重……”她揉揉頭發又苦惱起來,“每次回禮我都要想好久……”
“彆想那麼多。”謝冉欠身把電源線遞給她,“你試著用用看?”
“用它乾點什麼呢?”江夏抵著下巴想了會兒,“我們一起看電影吧?”
謝冉從房間裡拉出兩個懶人沙發靠在牆邊,給江夏的新筆記本電腦插上網線和電源線,然後把它放在立起的小桌板上,旁邊是一盤削好的蘋果和兩個裝滿牛奶的馬克杯。
“看什麼?”江夏問。
“《飛向太空》。”謝冉答。
江夏撲哧笑出聲,窩在懶人沙發裡搖著頭看他,“1972年的蘇聯老電影。謝冉你的喜好真的很特彆。”
謝冉麵不改色地在電腦裡調出電影。
電影改編自科幻小說《索拉裡斯星》,講的是一位科學家前往外太空的太空站、然後在那裡遇到了去世多年的妻子。在低沉的配樂和模糊的畫麵裡,電影裡的旁白用俄語低聲說著:
“看,我愛你……”
“但是愛是一種我們能經曆卻無法解釋的情感……”
“你愛上那些你可能會失去的東西……”
搖搖晃晃的電影聲裡,江夏悄悄轉過臉,忽然發覺身邊的謝冉靠坐在牆邊,低垂著頭,安靜地閉著眼睛,睡熟的貓蜷在他的手邊。
“喂,”江夏輕輕喊他,“你睡著啦?”
身旁是巨大的落地窗,陽光紛亂地落了一地,風卷起滿街的梧桐樹葉。
落地窗下,女孩側過頭,長久地注視著身邊低垂著頭睡熟的男生,陽光把他的發梢暈染成好看的金色。
神使鬼差的,她探身湊過去伸出手,輕輕碰到他的額頭。
他慢慢睜開眼睛。
一個措手不及的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