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我們來定一個約吧。”……(1 / 1)

街邊小馬路上摩托車和三輪車經過,潮水一樣的喧囂襯得謝冉的聲音很遙遠。他的嗓音比她想象得要成熟一點點,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溫和動聽,像一縷夏末的風。

江夏抓著手機靜了一會兒,聽見聽筒那邊男生的嗓音含笑:“十七歲生日快樂。”

頓了一下,他又補充,“有點遲了。抱歉。郵寄的時間不太好估算……”

“謝冉。”她喊。

“嗯?”

江夏踮著腳尖,在石階上踩來踩去,白色校服的下擺在風裡起落,好像蝴蝶翅膀。她握緊那個手機,耳朵貼著聽筒的位置,臉頰在太陽底下微微發燙。

“多謝你哦。”她小聲說。

“不用謝。”聽筒那邊的男生在笑。

“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江夏又小聲說,“讓你破費了。”

“等你發稿費以後回禮給我就好了。”謝冉答得漫不經心,“上周編輯說已經定好了,你的短篇刊發在第四期,她讓我跟你轉告一句。”

他換了個話題,“第一次聽見你的聲音,好像跟想象中不一樣。”

“什麼?”

“有點怪。”

“哪裡怪?”江夏警覺。這家夥有時候會忽然很毒舌,她不確定他是不是要拿她開玩笑。

“怪可愛的。”聽筒對麵的男生歪頭,“江夏同學,你真的有十七歲嗎?我怎麼覺得聲音聽起來好像七歲小孩。”

果然是要拿她開玩笑。

兩個人平時聊天都習慣了連名帶姓地喊對方,在名字後麵加上同學顯然是使壞。

“滾!”江夏怒斥,“你才像七歲小孩你全家都像七歲小孩!”

“那我滾了。”謝冉還是笑,“高考加油,江夏同學......”

在他把話說完之前,江夏惡狠狠地摁斷了電話。十七歲的江夏個子不高,頂著一頭柔軟的短發,乖巧的樣子好像初中生,卻最討厭彆人把她當小孩子。

關掉手機屏幕的時候,一條短信叮地冒出來:高考加油,不高興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

後麵跟了一條:我一直都在。

江夏對著短信看了一會兒,雙手捧著臉揉了揉發燙的臉頰,重重地哼了一聲背起書包往家裡走。

黃昏時分,電線杆的影子拉得很長,麻雀在交纏的電線上起起落落。小街的儘頭是一扇半舊的鐵門,常年開著,再往裡走就是江夏住的那棟老樓。

樓底下七零八落停著單車,單車邊張牙舞爪地坐著幾隻野貓。江夏在單元門邊蹲下來,從書包裡摸出一個貓罐頭,拉開蓋子上的扣環,喂貓。野貓們圍著她咪咪地叫,這時候頭頂上的路燈亮起來,照亮了女孩和貓小小的身影。

喂完貓以後,江夏上了三樓,站在家門前,從掛在脖子上的鑰匙串裡挑出一把,扣進鎖眼裡,對著門裡麵大聲喊:“我回來啦!”

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風從背後灌進來,吹起她的額發和衣角。

家裡麵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回答。夕陽的光線斜照進來,在地麵上投出狹長的安靜的影子。

-

十七歲的江夏一個人住在這座老房子裡,她不確定這裡還能不能被稱得上家。

在她的記憶裡,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吵過架,他們隻是相互之間毫不關心。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父親就開始經常在外麵過夜,說是公司應酬。母親漸漸地也開始說上班很忙,讓江夏拿著零花錢自己去街邊的小店裡吃晚飯。

江夏知道父親在外麵有彆的女人了,母親也在外麵有彆的男人了,有一天他們帶著各自的伴侶撞在一起,也不尷尬,隻裝作不認識。他們還沒有離婚,隻是因為江夏還沒有長大。

還沒有長大的江夏獨自一人守著這個家。她知道等到她長大的那一天,家就散了。晚上的時候她抱著毛絨熊入睡,輕輕地給自己哼歌,在腦海裡想象一個很大很溫柔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每個小孩都是幸福的。

父母親都很少回家。初中的時候家裡偶爾還會開火做飯,等到念了高中江夏就開始完全獨立生活。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每天早上在校門口的早餐鋪買腸粉,中午的時候和同學一起吃食堂,放學後買一袋黑麥麵包然後去網吧待到晚上。

因為家離學校很近,她沒分配到宿舍,是走讀生。她沒申請在校晚自習,喜歡帶著作業在網吧裡寫,遇到不會的問題就打開論壇發求助帖。論壇裡總有奇人異士指導她做題,數理化政史地都包教包會。謝冉有時候開玩笑說,她簡直擁有一個團的免費輔導老師。

江夏過得很自由,什麼時候回家都無所謂,經常在網吧裡待到夜深人靜。班上的同學有時候很羨慕江夏,因為她家裡人不管她,彆的人都有父母催著回家吃飯,隻有她可以在外麵玩到半夜,反正她家裡也沒人等她。

但是江夏其實也很想要有人喊她回家。

在同學眼裡江夏一直是個很乖的女生,長得漂亮,說話聲音很軟,學習也很刻苦,老師們都很喜歡她。

但江夏其實也當過野孩子,跑去學校外麵和逃學的混混們玩,還差點和一個當地的痞子交往,乾一些出格的事。

她這麼做其實也沒什麼彆的原因,隻是想要吸引父母親的注意力。她就想知道假如她哪天破罐子破摔拉著小痞子的手站在父母親麵前,他們會不會氣得扇她一巴掌。

扇她一巴掌也好。因為父母親甚至很久沒認真看過她了。女兒的個子高了頭發長了長漂亮了,在學校裡都被叫做小級花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也許她把自己毀掉給他們看,他們才會後知後覺地關心。

江夏把這些想法告訴謝冉的時候,他頭一次跟她吵了架。

謝冉從沒有那麼凶過,隔著網線江夏都能感覺到他很生氣。謝冉說江夏你要愛護你自己。謝冉說江夏你要對自己的人生好好負責。最後謝冉說江夏你在哪裡我去找你,我擔心你。

那時候是深夜,江夏趴在電腦屏幕麵前,四周都是藍瑩瑩的光。謝冉打的字一行一行地蹦出來,映在她的眼睛裡,她看了一會兒就笑,笑著笑著又哭。

最後她打字:彆擔心啦。我會照顧好自己。

她就這樣跌跌撞撞地長大,身邊有一個看不見的朋友。他的名字叫謝冉,筆名叫大角,會給她寫信給她寄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陪她聊天,偶爾毒舌偶爾溫柔,生氣的時候打字速度超級快。

高三正式開學以後,學校要求每個學生都留下來晚自習。江夏不再去網吧,每天都在學校和家之間兩點一線地來回,晚上刷試卷到深夜十二點半,第二天大清早六點再爬起來背書。

斷網的時間裡,江夏和謝冉用短信保持著聯係。

自從上個暑假的那通電話過後,兩個人都沒有再通過電話,還是習慣用文字交流。短信按條收費,滿七十個字算一條,連標點符號也算在內。

江夏覺得既然付了一條短信費就一定要把七十個字寫滿才劃算,每次都刪刪減減物儘其用地把一條短信塞得滿滿當當。

她總是花好長時間編輯好短信再發出去。

夏天:今天理科樓傳紙飛機從六樓傳到三樓被校長沒收了政治老師講題說這道題不選ACD因為ACD不合題意好了下一題同桌給我帶了三種不同口味的糖芒果巧克力草莓晚安

大角:?

大角:說人話。

大角:晚安。

江夏盯著信箱裡接連蹦出的三條短信,對於謝冉如此浪費短信費感到深深的憤怒。

夏天過得很快,秋天來了又去,很快又是年關了。

這一年春節江夏在外婆家過。父親和母親難得同時出現在同一場合,隻是生疏得好像兩個友好的陌生人。

到了快要轉鐘的時候,江夏裹著厚厚的羽絨服窩在沒有人的小閣樓上,插上網線連著耳機打開電腦,在□□裡輸入一串群號碼。

十月論壇上那群人建了個聊天群,第一次嘗試用群語音通話來互道新年好。

江夏連麥進去的時候,群語音裡已經鬨哄哄的。有個輕快的女聲在講笑話,接話的是個雄渾的大叔音,還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在問:“大角大角大角,夏天來了沒來了沒?”

一個乾淨的男生聲音笑著答:“老年你是什麼品牌的複讀機?”

接著又說:“啊,她來了。”

江夏戴著耳機,小聲:“大家新年好呀。”

“啊啊啊萌妹啊萌妹!”被叫做“老年”的年輕人激動握拳,“果然和大角說的一樣!夏天妹妹你的聲音好甜啊!”

江夏警覺:“謝冉說了我什麼壞話?”

謝冉無奈:“我隻是跟他提過你的聲音很可愛而已。”

江夏很快把群語音裡的聲音認了個全。

輕快的女聲是論壇裡的茄子老師,雄渾的大叔音是編輯老妖,年輕人是年祈,一個文藝青年,大家都叫他老年,還有很少說話的詩人柳夏和懸疑小說家聞法師,最後是寫科幻小說的“大角”謝冉。

群語音裡麵吵吵鬨鬨的。

茄子和老妖一唱一和地給大家講段子,年祈在旁邊哦哦哦地激動配合,謝冉偶爾開一句玩笑,其他人就笑起來。

再後來一群人開始玩故事接龍,一個人起頭剩下的人輪流接下去,拚拚湊湊產生了一個纏綿悱惻又驚悚恐怖甚至還有點顏色的愛情故事。

茄子老師敲了敲桌子:“彆鬨,我們還有未成年人。”

被點名的江夏摸了摸鼻子。

鐘聲敲了十二點,新一年又到了。群裡的大家互相祝福,輪流說了幾句吉祥話,又許了幾個新年願望,終於漸漸地都散去了。

最後群語音裡隻剩下江夏和謝冉。

謝冉似乎陷在什麼心緒裡,微微地有些走神,等到人都走空了他才察覺,掛在語音裡的隻剩下他和江夏。江夏是在陪他。

謝冉問江夏:“高興麼?”

江夏用力點頭:“嗯嗯!”

謝冉笑:“高興就好。”

江夏聽見他那邊有呼呼的風聲,隱約還有玻璃瓶碰撞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問:“你喝了酒麼?”

“一點點。”謝冉輕聲說。

“不可以喝酒。”江夏嚴肅指出。

謝冉又笑:“未成年才不可以喝酒。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那你少喝一點。”江夏說,“我覺得你好像有點醉了。”

“嗯。”謝冉的聲音很輕。

江夏不知道再說什麼。她打算下線了,於是在下線之前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謝冉說。

這時候窗外炸開一蓬煙花。

江夏戴著白色耳機,把臉貼在玻璃上往外看。煙花的光芒映在她的眼瞳裡,一閃一閃的。

“謝冉。”她忽然開口。

“嗯。”

“我說。”她繼續說,“我們來定一個約吧。”

“定什麼約?”

“我想考到上海去。”

她望著窗外滿天的煙火。

“如果我考到上海了,我們就見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