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後來經常想,除夕那天謝冉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這個人很麻煩,總是笑著,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會說,你必須得留神觀察。有時候上一刻還在說笑,下一刻他就心情不好了,可是卻很難讓人看出來。
在江夏的記憶裡,他的難過都是很突然的。
有一次他們在聊社會新聞,聊著聊著聊到死亡,謝冉忽然打字對江夏說:
大角:你看,我們是網上的朋友。
大角: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不會知道。
大角:你會以為我隻是沒有回你而已。
大角: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後,你才會慢慢察覺,原來我已經不在了。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浮塵在室內的空氣裡漂浮,窗外滿牆的爬山虎長勢正好。
這些文字在屏幕上慢慢浮現的時候,江夏突然覺得很難過。隔著一根網線和上千公裡的距離,她被一種龐大的悲傷攫住了。於是她知道那是謝冉的情緒。他的情緒沾染到她的身上,還帶著一點陽光的氣味。
江夏低著頭打字。
夏天:彆這麼想。
夏天:你不會死的。
文字聊天最大的壞處就是,你永遠無法看見對麵的人的神情。你隻能從那些規整的方塊字裡,奮力地解讀那個人的語氣和心情,可是很多時候也許全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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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寒假很短。
江夏在農曆初五那天下午返校,開始了忙忙碌碌的下學期。
“距離高考還剩xx天”的橫幅每天都在換,黑板右邊的作業欄越來越長,全年級都陷入一種緊張的氣氛裡,連路過教室的野貓都輕手輕腳,怕打擾到神經兮兮的高三生。
為了達成那個和謝冉見麵的約定,江夏更加拚命地努力學習。她把每天早上起床背書的時間提前到淩晨五點,每天晚上刷題結束的鬨鐘定在半夜一點,睡眠時間一天比一天短,午休也隻眯二十分鐘就起來寫卷子。
謝冉也怕打擾到她,發來的短信都很簡短。兩個人發的最多的內容就是晚安。每天半夜十二點轉鐘的時候,江夏的屏幕就無聲地亮起來。
大角:好好睡,晚安。
鬨鐘的指針滴滴答答地響,趴在桌子上整理錯題的少女歪頭看一眼亮起的屏幕,手指挪過去摁了下回複鍵,然後繼續咬著筆杆認真在本子上算三角函數題。
淩晨一點的上海,出租屋裡的年輕男生靠坐在牆邊敲鍵盤寫作,身邊的手機“叮”的一響。他低垂眼眸去看,亮起的屏幕的光映在他安靜的眼瞳裡。
夏天:晚安。
隔著一千五百公裡,同樣的星光垂落在兩人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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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複一日,南城的夏天就來了。
高考結束以後,備戰十個月的高三生在教學樓上撒了漫天的試卷,白色的紙張像是鴿羽那樣紛紛揚揚。教室裡是東倒西歪的桌椅,黑板上還停留著“距離高考還有一天”的紅色粉筆字。
三年的兵荒馬亂就這樣結束了。
江夏抱著一個紙箱小步跳躍著回家,紙箱裡是她三年來的課本和習題冊。她已經想好了,等高考出分以後,她就把這些全部賣掉,說不定還能賺一大筆錢。
她得意洋洋地給謝冉發短信。
夏天:知識就是金錢。
夏天:保羅·瓊斯誠不我欺。
大角:......
大角:今天你高考完,你說什麼都對。
打開家門的時候江夏吃了一驚,總是空空蕩蕩的家裡麵居然有人。母親破天荒地做了滿桌的飯菜,父親西裝革履風塵仆仆,大約是提前從公司請假趕回來。
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著飯。母親往江夏的飯碗裡夾菜,父親微微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示意江夏抬頭聽他說話。
父親說:“恭喜我們小夏完成高考,馬上就是成年人了。”
父親接著說:“我和你媽媽商量好了,我們計劃在下個月離婚。”
“這事其實早就已經決定了,”母親在一旁溫柔地微笑著,“我跟你爸爸討論過了,我們擔心影響你學習,所以決定等你高考完以後再和你談......”
父母親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江夏卻什麼也聽不清了。她一邊低著頭大口扒飯,一邊嗯嗯地乖巧點頭,最後她放下碗站起來說有東西落在教室,她要回一趟教室去拿。
說完她抓起手機往門外走。
學校已經沒什麼人了,操場上空落落的,夕陽的光從天邊落下來,在長排的台階上灑滿碎金的光。
江夏坐在最高的那一級台階上,抱著膝蓋把臉頰埋進頭發裡,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她用力抓著手機把聽筒貼在耳垂邊上,在回鈴音裡安靜地等謝冉接電話。
電話那頭,出租屋裡的年輕男生仰躺在地板上望著天花板,在鈴聲響起的時候微微側過頭,手指摁了接聽鍵又摁了免提鍵,女孩的聲音響起在空曠的房間裡。
他輕輕眨了下眼睛,怔住了。
“謝冉......”
聽筒那邊的女孩聲音帶著哭腔,“爸爸媽媽不要我了,我是被拋棄的小孩了......”
“我是被拋棄的小孩......”
黃昏的風呼呼地湧來,吹起台階上少女的白色校服。她的頭發和衣擺在亂風裡翩翩地飛,好像在風裡旋轉起舞的落葉。
“彆哭。”謝冉輕聲說,“難過的時候就唱歌。”
“可我不會唱歌。”聽筒裡的女孩哭得聲音發悶。
謝冉坐起身,抓了抓頭發,伸手去把手機抓到身邊,“我教你唱。”
那天的日落很長很長,南城夏天的風裡有泥土和花的香。操場的台階上站著白色校服的女孩,她踮著腳,在台階上打旋,嘴裡低低地唱著歌,風把她的聲音帶去很遠的地方。
同一時間的上海,老校區的出租屋裡坐著穿白襯衫的年輕男生,身邊的老式按鍵手機放著免提。女孩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四壁之間,沒完沒了地唱著歌。
那時候夏天才剛剛開始,故事還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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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夏正式滿十八歲之後,父母親和平離婚了。
離婚手續辦得很順利,離婚的民政局和當年領證的是同一個。因為是好聚好散,母親甚至請了當年請過的攝影師,給一家三口留了張紀念照片。
照片上母親笑得溫柔,父親西裝革履,矮個子的江夏站在他們之間,頂著一頭學生模樣的短發,好像還是當年那個沒長大的小女孩。
父母親離婚以後,各自給了江夏一筆錢,從此以後她就是獨立的成年人了。高三畢業以後的暑假很長,江夏花了點時間找了份暑期工,在城北的咖啡店裡負責打奶泡和拉花。
接著高考就出分了。
出分的時候江夏特彆忐忑,在網吧裡對著電腦屏幕坐立不安,一會兒抓頭發一會兒踩著地板搖晃椅子。成績的界麵出來以後,她猛吸一口氣,又打開百度開始查曆年分數線。
最後她打開□□窗口,戳了戳那個亮著的暹羅貓貓頭,劈裡啪啦地打字。
夏天:我考到上海了!
大角:我請你吃飯。
江夏不爽地皺眉,對謝冉的態度很不滿意。
夏天:你怎麼那麼淡定?
夏天:你不應該激動地恭喜我嗎?
大角:。
大角:我早就知道你會考上。
大角:你那麼努力,怎麼可能考不上。
大角:恭喜你。
江夏輕哼一聲,抓起手機往網吧外麵走。她靠在長滿爬山虎的牆邊,歪著頭給謝冉打電話,風從那一頭吹過來,吹起她的發絲。
嘟嘟幾聲以後電話接通了,聽筒對麵是男生帶著笑的聲音:“喂,江夏同學。”
“不許喊我同學!”江夏哼哼,“我馬上就是大學生了!”
“大學生也是同學。”謝冉笑,又換了鄭重的口吻,“恭喜你,江夏同學,以後就是大學生了。準備報什麼專業?”
“還沒想好。”江夏撓撓頭,“什麼都不懂,也不想亂報。”
“你可以去論壇上發帖問問。”謝冉說,“你可是有一個團的免費輔導老師。”
“我下個月初就去上海。”江夏接話,“記得請我吃飯。”
“那麼早?”謝冉問。
“反正待在這裡也沒事做,我這份臨時工滿一個月就結束了。”江夏伸了個懶腰,望天,“你要來車站接我哦。”
“我接你。”謝冉點頭。
“到時候你可不要認錯人了。”江夏說,“我是短頭發,齊劉海。”
謝冉問:“你多高?”
“一米五八。”江夏多報了幾厘米。
“我比你高二十厘米。”謝冉想了想說,“你在我麵前絕對就像七歲小孩。”
“滾!”江夏掛斷電話。
她踩著陽光晃晃悠悠回了家,揚起的頭發絲被明亮的光線勾勒成金色。晚歸的鴿群呼啦啦地飛過頭頂,在石磚的路麵上投落斑駁不一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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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最後被錄取到了新聞學院。
八月盛夏,她收到了燙金的錄取通知書,包裹裡麵還附帶一張學生卡,卡片上印著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短頭發,齊劉海,微微笑著,唇角彎起來,右邊有一個很小的梨渦。
幾天以後,她拖著一個超大號行李箱坐火車去了上海,行李箱裡有她的白色毛絨玩具熊和她的書,幾摞稿紙,一些衣服,兩雙球鞋,就是她的全部家當。中學時候住的老房子很快要賣出去了,父母親正在做財產分割的手續。以後她就沒有家了。她帶著她的全部家當,獨自一人朝未來出發。
那個年代的綠皮火車還可以開窗,江夏坐在窗邊吹著風,搖晃著雙腿給謝冉發短信。
夏天:明天中午十二點到車站。
大角:好。我去接你。
夏天:你長什麼樣子?
大角:你覺得我長什麼樣子?
夏天:我覺得你長得像那個暹羅貓貓頭。
大角:。
夏天:等下。
夏天:你彆告訴我你長什麼樣子。
夏天:我們打個賭?
夏天:等到見麵的時候,我能不能在人群裡認出你來。
中午十二點,火車停靠在車站。江夏拖著她的超大號行李箱,擠在人群裡往外走。
夏天的上海很熱,陽光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有些晃眼。江夏一邊把手架在額頭上擋太陽,一邊抬頭往車站外麵望過去。
欄杆邊靠著一個年輕男生,白色襯衫,卡其色的褲子,鬆鬆垮垮地戴著耳機,白色耳機線從耳邊垂下來,陷進他的襯衫口袋裡。一束陽光恰好從上方落下來,照得他整個人好像微微發亮。
江夏走過來的時候,男生似有所感地抬起頭,摘下一隻耳機。
“江夏同學,很高興認識你。”
他歪頭笑起來,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