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初春的時節,寒意還在骨子裡流竄,沒有褪去。休息候場的時候,大家都裹著厚厚的冬衣。
助理還備了大張毛毯在旁邊,因為那次事故之後,周若安總是要怕冷些。
“怎麼起來了?還可以眯一會兒,副導還在調度,場景沒那麼快好。”
她把毛毯裹緊了些,一片薄雪落在她的凍得微紅鼻尖,喝了些薑湯暖了暖身子,手就伸出毯子,拿起了劇本。
“算了,難得的雪景,導演大概也想留住,估計一會兒道具組就趕工好了,我再順順詞兒。”
果然,不過十分鐘,副導就過來說,得把雪地裡麵那場戲提前。她頷首,算是同意了,道具組和攝像組都開始重新忙起來,導演親自調度,十來分鐘,場景就搞定了。
副導過來敲定演員的走位,走了一下戲。
周若安從開始走戲的時候就不再多言,她在放鬆自己,把自己沉浸到角色裡去,把動作和細節的反應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
正式對戲的時候,她跟著前輩的台詞,細節地反映。
這次的戲裡她演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變態、瘋子,一個從靈魂裡都帶著囂張的戾氣。
“我怎麼了,他們不該死嗎?”
“這麼美的雪景,他們不是正好死了給我助助興嗎?”
前輩接著她的戲,眼神裡全是鄙夷和唾棄,“你個瘋子!那可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
“是嗎?我隻是想讓他們在死前真的知道我的痛,這也有錯嗎?這些年,我忍著,忍得真的好辛苦的。”
她笑了,笑著點燃了那一堆柴火,鏡頭裡,她向身後的屋子走去,似乎在這一刻真的無怨無悔了。
“你這樣善良的人,我應該再早點遇見的。”
這場戲,周若安的飾演的這個角色死在了自己點燃的屋子裡,這是她在她殺了好幾個自認為的仇人之後,她為自己選的一個結局。
死在她當年好不容易跑出來的屋子裡,和她曾經的懦弱、自私,所有的任性、人性埋葬在一起。
後期會在這個片段裡麵配上暗紅色的火光,她像是沉沒在這黑夜裡,又像是沉入了她自己為自己打造的光明裡。
“卡。”
前輩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在從角色的情緒裡一點點抽離出來。
小助理噠噠地跑過來,運動鞋踩在雪地裡,鞋底摩擦薄薄的雪粒,獨有的滋滋聲,把她一點一點地帶回現實世界。
很偶然的,周若安就想起:“她也很愛穿這樣的運動鞋。”
回神,攏起助理給她搭上的毯子,繞過道具的走線,走到旁邊避風的地方站著。
“周總,喝點薑茶,我又加了點黑糖,會好入口一些。”
“有心了,才兩個月就熟悉劇組節奏了,你不錯啊,焦焦也是帶得挺好。”
“都是應該的,謝謝周總。”
小助理瞧著她,一時分不出鏡頭裡的那個角色,還在她的身上占了多少,但眼前的人身上似乎有著一種破碎感。
一種天然的、和這雪景融為一體的破碎感。
薑茶順著喉嚨喝下去,淺嘗一下,是有一點回甘,周若安想,大概就是小助理說的,加了黑糖的緣故吧。
導演又在招呼道具組,看樣子是要從來一遍。
“若安啊,你這兒的台詞腔調還可以再沉一些,那種對這世界了無生趣的感覺,還是差了一點味道。”
這是副導走過來給她講戲。說實話,這樣的為了配合天氣的臨時改場、加場,能演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
但這次合作的這個電影導演要挑剔一些,好多時候,還可以也是不行,就是要一點一點地磨,直到完全出來那一點模糊的感覺為止,
不過一個十幾場戲的配角都願意一點點的磨,到底最後的成片是好的,也就無需多言。一個演員,遇上這樣的導演,從專業上來講,是隻有好處的。
可體驗派的演員就是這裡不好,抽離和進入都要耗費諸多心神。
把毛毯遞給小助理,又和前輩在場邊走了一下戲。
很快,接著這場雪。
Action.
這次的戲裡她的處理,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她在望向趕來的前輩角色的眼神中,帶了一絲悲愴。這個角色到這一幕,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變態、瘋子,但她的靈魂裡,在囂張的戾氣之外。
因為周若安的這個眼神,似乎多了一絲哀慟。
“我怎麼了,他們不該死嗎?”
聲音是喑啞中帶著一種決絕,恨意有,但不隻是對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黑警,似乎還有對從前隱忍偷生的自己的恨,呈現出來的台詞是嘶啞中吐著的狠絕的底色。
“這麼美的雪景,他們不是正好死了給我助助興嗎?”
前輩還是接著她的戲,眼神裡不全是鄙夷和唾棄,還有對這個走到歧途,自己走向絕路的徒弟角色的不忍。
“你個瘋子!那可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
“是嗎?可我隻能如此,我真的隻是想讓他們在死前真的知道我的痛,這也有錯嗎?這些年,我忍著的,忍得真的好辛苦的。”
周若安又笑了,笑得哭得,彆無二致,她在角色裡,她哭笑著點燃了那一堆柴火,鏡頭裡,她向身後的屋子走去,背肌有微微地顫動,可也似乎在這一刻真的無怨無悔了。
“師傅,你這樣善良的人,我應該再早點遇見的。”
她接著說這句台詞,比第一遍輕聲了些,幾乎就隻比劈裡啪啦燒著的柴火大聲了一點。
周若安這樣處理,這句台詞,像是這個角色和劇中自己師傅的告彆,也像是和這個仇怨的分彆。
這場戲,周若安的第二遍為自己加了好多細節,主要是烘托起她仇怨的瘋狂,報仇中那次意外,或許一開始不是設計好的,但是後來她隨著心意沒有阻止。
她雖然把仇人的妻子都卷了進來,但是也是因為內心真的太苦了。
那種隱忍多年,一朝報仇,但是一切空無,並沒有改變什麼的荒蕪感,報仇,即使最後是真的報仇了,也是遲了好多好多年。
好像消除了什麼東西,但又其實最清楚,什麼東西都沒有回來,她什麼人都沒有留住,如今她連她自己都失去了。
這一遍很好,但還是要再次取景,再打磨掉一些多餘的肌肉抽動。
又是一遍演繹,周若安就是一次拆解,一次進入和一次抽離。
周若安更加地共情了,她真的完全理解她的角色為什麼要死在她當年好不容易跑出來的屋子裡,在那一瞬間,她仿佛觸摸到了角色的情感脈絡,她在和她一起動容,一起哀痛。
在這一遍的演繹中,她更理解了編劇說的,角色是和她曾經的懦弱、自私,所有的任性、人性埋葬在一起。
因為她在這些年收集著證據,但從來沒有想過破釜沉舟,她似乎走進了一個死胡同裡,她想要報仇,近在眼前的仇人,她是躲在櫃子裡的目擊者,她太清楚誰是凶手了。
可是一旦她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她就要找證據,證據又總在眼前一次又一次地被截斷。
正義的道路好難走,她都快要分不清,她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到底是為了懲罰凶手,還是為了保護自己,一如曾經的她也是隻敢躲在櫃子裡,那麼懦弱,那麼自私。
周若安似乎看見了劇本裡麵沒有刻畫的那些年裡麵,自己飾演的這個角色在午夜夢回之間,一遍一遍地被驚醒,一遍一遍地叩問自己,“如果當初自己衝出去,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本可以,這三個字,其實就是已經說透了。這個世界上,就是沒有做過的事兒的意難平,遠遠比做錯了更難被自己原諒。
所以說啊,善良的人不要遭遇不幸,不然那將會是一個又一個把自己困住的困境,一個自己不能放過自己的困局。
慢慢地把自己從角色的情緒裡抽離出來,其實這部電影裡周若安演的隻是個小角色,再少一兩場戲,她都可以隻說是特彆出演。
因為這個角色,隻是這部《刑偵那些年》中開篇的一則故事,這主要是為了引出為什麼主角四個人中,那個前輩警察一直隻是查案,不升遷也不收徒。
“他啊,曾經也是有個徒弟的。”
隨著劇本中局長角色這樣一句話,引入她的片段。
雖然是作為前輩警察的回憶出現,串起來了整個故事,也定了這個電影故事的主基調,幾乎每一個有預謀的刑事犯罪背後都有一個沉沒的當事人。
她們或許沉沒在愧疚感裡,或許沉沒在仇恨裡,或許都有。
不過這個故事不煽情,也不是為了為犯罪者洗白,隻是為了展現不一樣的刑偵生活。
主要還是一部職場新人成長為主旋律的片子,故事的四個主角是以老帶新的這種形式,視角主要還是放在新人警察的成長上麵。
有一點像是《我們與惡的距離》和《守護解放西》兩個大熱IP的合體,編劇的功底不錯,劇情很流暢,幾乎沒有bug,導演也很投入,演員和服化道的製作班底都不錯。
如果製作得快,今年年中就能抬上院線,到時候宣傳再跟上,基本三五億的票房還是有底的。
所以雖然隻是個有十幾場戲的配角,周若安還是來了,帶著上一部電視劇拍攝中的腰肌勞損,幾乎無縫進組。製片人是她之前合作過的,還算照顧她,給她準備的和主角一樣的套房。
一進房間,暖氣把房間熏得暖洋洋的,人都似乎跟著憊懶了幾分,不過她得很快收拾。
不然今天連續地、動情地投入角色,情緒大開大合,又緊跟著在雪天裡扣了三四個小時的特寫和銜接鏡頭,不感冒才是怪事兒。
無論是她個人的拍戲堅持,還是她作為基本邊緣的配角,戲份基本都集中在這幾天,自然是沒有時間給她請假休養的。
洗了熱水澡,周若安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還不過是淩晨三四點,連軸轉了幾天,清晨這個時刻,對於誰都不算是完全的清醒,但今天她有早戲,現在就得起了。
很莫名的,她突然想點開手機看一眼。
微信彈出了一條消息。
她怔愣了一秒。
四點半,助理前來敲門,她裹著羽絨服,難得在意了下,還在挑著帽子。
助理見她已經醒了,轉頭就去開電梯,沒等她一起坐電梯下去,是因為這個酒店的停車場保姆車進不去,助理得先一步下樓去前麵開車。
出電梯的時候,看見她,周若安其實不意外,畢竟在“偶練女孩”群裡,她發的那條消息,大概就是她剛剛無意識地就站在行李箱前,對著鏡子,挑挑揀揀幾頂帽子的原因。
從群消息就知道她們是從昨晚喝到現在,剛剛才散場。
從背後靠近,攬過她的肩膀,指尖稍稍用力,輕輕一捏,自然地就湊著腦袋在說話。
“來福州啦。”
“到了兩天了,這邊有個戲,見見導演。”
“音樂節呢?”
“經紀人前幾天敲定了,下周和樂隊碰碰,排練下,音樂節在下月初,時間上不耽誤。”
雖然是好久沒見,但她們的對答還是那麼熟稔,像是從沒分開過,但也隻是像是而已。
保姆車已經開過來了,就在酒店大門口不遠處,兜裡的手機一直在振動,估計是助理在催她了。
“少喝點。”
“額,知道。”
她輕輕鬆開了攬著她的手,甩甩頭,抖掉了發絲上的水珠。
她說:“走啦。”
她回:“嗯。”
不再留戀,她笑笑,她也笑笑,手縮進羽絨服袖子裡,這會兒她才又想起,自己是怕冷的,不像她,怕熱,這個冬月天的淩晨都還隻是穿著衛衣,薄薄的一層薄絨,她看著都覺著冷。
走到車前,助理拉開了車門,周若安抬腿準備坐上去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她昨日早上,上工前路過旁邊古裝片場時,聽見的那句台詞:
“你是我的欲語還休,猶豫不止,又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