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過亥時,可除夕夜的京城仍是萬家燈火通明。
孩童們聚在一起,提著小燈亂跑、捂著耳朵點炮仗。此境況下馬車並不易行,樂昭雲也樂得下車走走,正好瞧瞧這近十年未見的京城。
街上如此熱鬨,讓她想起母親在的時候,每到除夕宮宴散後鳳梧宮的年夜才剛剛開始,那時父皇也不似現在這般疏離,陪母親坐在一起剪窗花,偶爾鬨兩句玩笑,倒也溫情。
後來母親去了,每年除夕都在身邊陪伴的舊人隻剩清晏一個,不過在北琿大家聚在一起喝喝酒也算熱鬨,還記得林夫人鹵牛肉是一絕,去年準備了兩大鍋不過半個時辰就隻剩肉湯了……
樂昭雲正出神,一個小女娃撞到了懷裡。
“呦,磕著了沒有?”樂昭雲問道。
“我沒事!”小丫頭一看就是正玩在興頭上,冰天雪地小臉通紅也不管不顧,丟下一句話又跑開了。
樂昭雲笑著搖搖頭,卻突然神色一頓——發現自己的袖子裡被塞了東西。
隻一摸就知道,這是慶豐樓的門牌鑰匙,隻有他家敢用這珍珠點翠裝飾的鑰匙不怕被順了去,因為在那裡住的都是大主顧,彆人眼裡如珠似寶的東西在他們眼裡不過仨瓜倆棗。
“你們先回府吧,叫穀霖跟著就行。”
隨行人都散去後,樂昭雲開口問道:“你和席溫又要做什麼?”
以穀霖的謹慎和身手,怎麼會讓一個小孩子輕而易舉撞到樂昭雲身上?
“果然瞞不過殿下的眼睛。席先生說您要見的人回來了,此刻就在慶豐樓。”穀霖而後又補了一句,“殿下去了就知道了,席先生和我對您絕無二心。”
“席溫和你?你倒真是仗義,連說好話都不忘了他的一份。”
我的殿下,這是重點嗎?眼見自己說錯了話,穀霖閉口不言。
不過不論樂昭雲嘴上說些什麼,腿還是往慶豐樓那邊邁的。
原本穀霖心裡還打鼓,因為此時樂昭雲根本不相信她和席溫,現下又知道慶豐樓是他們安排的,按常理不該去才是。
可事實是,正如席溫所說——她一定會去。因為她確信當年母親有事瞞著自己,並且這件事情隻有薛姨能為自己解惑。
煙花絢爛,繁華的街道被照亮,一次又一次;人聲鼎沸,歡呼喝彩的嘈雜聲入耳,一陣又一陣。
可樂昭雲心裡隻覺得不安。
不是從現在才開始,多年來這種感覺日日夜夜在她心裡窩藏著,似乎有什麼龐然巨物正在崩塌的邊緣,周圍越是喧鬨,就越是暗藏危機。
伴隨著煙花升空的,除了璀璨還有消逝。
今夜的歡呼是為了升華這一刹的燦爛,還是為了淹沒背後無聲的黑夜?
樂昭雲逃也似的到了慶豐樓,走到門口卻遲疑了一瞬,不過她還是邁了進去。
拿著手裡的鑰匙,樂昭雲打開了頂層最裡間一扇門。
果然是慶豐樓最好的房間,氣派二字已不足以形容,雖不如雍帝的寢殿富麗堂皇,可比起她的閨房那倒是有過之無不及。
一雙指節分明的大手挑開珠簾,席溫微微側身站著,從他身後走出一位女子。
來人約莫四十多歲,溫和典雅的氣質在她身上展露無疑,經年的閱曆沒有消磨了她的美,隻有歲月在她身上沉澱了淡淡的餘暉。
“雲兒,還記得我嗎?”她淡淡的笑。
童年的回憶與眼前一幕重疊:“薛姨?”樂昭雲半信半疑叫出口。
薛展枝笑著點點頭,將手中的東西攤開給她看——一方手帕上靜靜躺著一隻金鎖。
樂昭雲拿下自己脖子上一直帶著的,一樣的一個金鎖,隻有上麵的刻字不同:樂昭雲的上麵是一個“雲”字,另一隻上麵是一個“風”字。
母親說過這鎖是她出生時薛姨送的,此事沒有旁人知道,眼前的人確實是薛姨沒錯。
席風和穀霖見二人已經相認便退了出去,在門外等候。
拿起帶有“風”字的那隻鎖,樂昭雲心裡一酸,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和早夭的弟弟:“原來您給朗風也備了一個,隻可惜他卻帶不上了。”
“我若說這鎖朗風一直戴在身上呢?”
聞言樂昭雲一愣,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說道:“您的意思是……”
“朗風還活著,你母親當年將他托付給了我,這些年沒有跟你相認是因為我一直在找那場陰謀背後的人。”
“陰謀?難道母親的死是有人暗害?”雖然樂昭雲自己也早有此猜測,可連帶著弟弟還活著的消息一起鋪天蓋地卷過來,還是太過震驚。
薛展枝點點頭,輕輕握住她的手,在她錯愕的眼神下有些不忍說接下來的話,可有些事她遲早都要知道。
為了緩和她的情緒,薛展枝先給她說起弟弟的事:“其實朗風你已經見過了,不過準確來說他現在叫席風。”
原來席風就是朗風,難怪樂昭雲見了那孩子總覺得親切,難怪季嬤嬤見了他那麼歡喜,想來她也是早就知道了。
“可母親為什麼要把他送出宮讓您撫養呢?”
“這一切都要從許將軍大敗陣亡那場戰事說起,當年人人說是許將軍年邁智儘能索,做錯了決定,不該在那那樣的情形下和章古久戰,最後落了個兵敗身死的下場。但事實上許將軍當年的策略是與西北部落裡應外合,夾擊章古大軍,如此一來早就飄搖的章古必受重挫,卻不料西北部落首領並未發兵,這才致使鷹北軍兵敗。”
“難道是張鞠術從中作梗?”
薛展枝搖搖頭,說道:“我一開始也這麼想,可我安插在張鞠術身邊的人並沒有發現端倪,西北那邊更是說那首領連信都沒有收到,可許將軍明明收到了西北承諾出兵的來信。”
“您在他們身邊都有自己人?”
“不瞞你說,浮黎閣就是我的,但凡是大權在握的人身邊都有浮黎子,而且他們極為親信。這朝中隻有兩人是我探查不到的。”
樂昭雲並不驚訝於她是浮黎閣背後的閣主,畢竟穀霖和席風的關係就說明了一切。但是她沒想到神通廣大如浮黎閣竟然也有探聽不到的消息。
“哪兩人?”
“你的父皇和祁正,你父皇自不必說,祁正也是絕不會用浮黎子的,他清楚浮黎子除了浮黎閣外不會效忠任何人。”
樂昭雲眉頭皺作一團,覺得這有些荒唐:“可祁閣老一向與外祖父交好,二人一文一武也沒有利益相爭,何必暗害我外祖?”
“所以他是聽命於人的。”薛展枝怕她不相信一般,緊盯著她的眼睛說道。
聽命於誰?這朝堂之上還有誰能使喚的了祁閣老?
樂昭雲彆過頭去,安靜過後還是不敢相信,父皇怎麼會害外祖一家呢?就算不念及外祖當年助他登基的恩情也要念及與母親的夫妻之情啊!
“不可能,就算父皇再忌憚外祖父,他也要想想,當年一戰若是戰勝整個章古都儘在掌中了,還是戰勝對他更有利一些吧!”
薛展枝閱遍人間的一雙水眸也泛起漣漪,比這殘酷的事實她見過無數,甚至經曆過不少,可此刻她心頭一酸,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不忍。
不為彆的,隻因為眼前人是嵐姐姐的女兒,於她與親骨肉一般無二。
她款款走至梳妝台前,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木盒,打開來遞給樂昭雲:“這些年來我在西北查到不少東西,當年許將軍去往西北的信送到了烏部,可最後沒有落到首領手中,而是被他的妻子截獲。此人是羅家的女兒,與祁正的妻子是表親。”
看著手裡一封封信件、證物,樂昭雲不得不相信外祖父是被祁正害死的事實,而且這麼大的事情祁正一個人不可能做得這麼乾淨,沒有雍帝的推波助瀾他做不到。
信件上還有許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他們或是參與其中想邀一份功勞、或是察覺端倪想為許將軍伸冤,無疑前者現如今都風生水起,後者幾乎都骨枯黃土。
一個熟悉的名字突然入了樂昭雲的眼——袁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