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交通科技極具發達的時代,很多時候,相隔兩地的人要見一麵,僅僅隻需要十秒,或者更少的時間。
“好久不見”,像是隻存在於舊時代書信中的詞彙。
已經冷掉的咖啡倒映出黎楚堯那張毫無波瀾的臉,許久之後,他才端起杯碟,抿了一口咖啡的苦味,“好久不見。”
黎楚堯上一次來到局長辦公室,還是兩百年多前,作為監管局重案組X代一隊隊長,榮升為重案組組長,培育Y代重案組成員的時候。
黎楚堯記得很清楚,他問了丹塔莉安一個問題。
人類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那天的丹塔莉安也為黎楚堯泡了一杯咖啡,兩個人麵對麵,安靜地坐著,直到咖啡變涼,丹塔莉安才回答:
“為了通關遊戲。”
這個世界就是一場遊戲,人類被平分成了NPC和玩家兩個角色。
成為NPC的人隻能待在禁區裡,重複地做著什麼,玩家則負責攻略禁區。
自從黑雨落下,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綁定了腦機係統,成了能被數字衡量的一團“程序”,連永生也成了觸手可及的東西。
自從在光末時代,綠洲聯邦公布了自己從禁區內拚湊的證據鏈和情報信息,聯邦內部的研究員聲稱自己走進了神的大腦,找到了世界的真相,並向全世界宣布,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名叫《禁區通行》的遊戲裡。
人類終於找到了存在的意義。
人們進入禁區,通關副本以得到包括壽命值在類的各項數據獎勵。
各種禁區副本的通關攻略早網上盛行,武器行業與科技高速發展,人們終日遊走在暴力與理性的邊界,就連政府也高唱“新人文主義”的讚歌。
直到所有的禁區通關,世界恢複了最初的樣子,人類以為,拯救地球的行動終於成功了。
直到又一個禁區出現。
無數人一次又一次徹底通關所有的副本,但又一次次地,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禁區拔地而起,並且一次比一次危害更甚。
人類像是被困在一層層的泡泡世界裡,扒開一層泡泡,外麵還有很多泡泡,一如真理那樣,一觸即破。
短暫的狂歡過後,儘是漫長的虛無。
而後,綠洲聯邦提出了神諭計劃,渴望神能指引世人脫離苦海。
時至今日,黎楚堯想起這個計劃時,仍舊忍不住痛罵:都是狗屁。
要是神真的存在,它會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世界如此痛苦嗎?
事實上,他在經由丹塔莉安引薦,帶著自家小隊的成員見到這個計劃的提出者時,他的態度也可以用惡劣來形容。
黎楚堯是個記性很好的人。
那時的唐雲黛也穿著白大褂,裡麵套著袖口幾乎洗到發黃的白襯衫,黑色的西裝褲包裹著她纖瘦的雙腿,配上那雙穿到拋光的女士皮鞋,勾勒出了一個不拘小節的,腦科學家的形象。
“你好,”唐雲黛朝他伸出手,作出一個還算友好的微笑,“我是綠洲聯邦的腦科醫生,唐雲黛。”
那雙手,修長,白淨,骨節分明,食指的指腹因為常年和微型針尖打交道,磨出了一層薄繭。
黎楚堯沒有握住那隻手。
對於這位從光末時代活到一百年前的,一直被尊為“救世主”的女人,黎楚堯沒有任何好感。
黎楚堯從不相信什麼救世主。
“我們要去S級禁區,監管局的規矩,沒有心理顧問不能進。”黎楚堯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
“我的異能不是精神係,我也沒有考過心理醫生證,烏托邦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這裡需要公民保持精神穩定,為了防止精神崩壞,你們還是找一個專業的心理顧問比較好。”
唐雲黛敷衍地掃過站在黎楚堯身後的小隊成員,“你們應該是還是第一次進S級副本吧,我之前跟過的隊伍,少說也有十次通關S級副本的經驗。”
“而且,你們不聽話的話,我會很麻煩。”唐雲黛並沒有露出任何苦惱的神情,從頭到尾,她都隻是在理智地分析利弊。
她的眼神幽深而黑暗,望著她的眼睛時,就像在望著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黎楚堯和唐雲黛的第一次會麵不歡而散。
第二天晚上,黎楚堯就又在無防護城市的一家麵館裡見到了唐雲黛。
因為找不到其他心理顧問,黎楚堯不得不向丹塔莉安問要了唐雲黛的日常軌跡地圖,好在跑了大半個烏托邦,總算是見到了唐雲黛。
她仍舊是那身打扮,隻不過,這次她在白大褂上方的口袋裡彆了一支鋼筆。
唐雲黛吃了一半,應該是吃飽了,便起身去付了麵錢。
腦機轉賬很方便,但在無防護城市這種落後的地方,大部分老板換不起更高級的機器上傳終端電子發票,仍舊用的是幾百年前的老式紙質發票。
老舊的打印機滋滋啦啦地運作著,最終吐出一張油墨打印極其不清晰的發票,沿著機器的鋸齒口扯下,唐雲黛一邊往麵館外走,一邊將發票折疊整齊,揣進口袋。
而後,她看見了一雙黑色的長筒軍靴。
“我不是特意找你的,隻是偶然碰見了,”黎楚堯定定站在麵館前,頓了一下才道:“正好和你說個事。”
唐雲黛“嗯”了一聲。
她比黎楚堯矮許多,要仰著頭,才能看清黎楚堯那張匿於軍帽下的,已經漲紅的臉。
“我聽說,你想買星星。”黎楚堯聽丹塔莉安說起這件事時,大概有震驚十來分鐘。
在這個利益至上的時代,大概,隻有傻子才會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誰還會在乎一顆星星的命名?
但這事發生在唐雲黛身上,黎楚堯就覺得有些捉摸不透了。
“買星星至少要10萬san值,以你現在的工薪,幾百年都存不夠。”黎楚堯頓了下,這時候他家境優渥從不缺錢的優勢,就顯露出來了。
“我給你很多錢,你跟我們一起進副本。”
唐雲黛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她似乎永遠都是那副遊刃有餘的表情。
黎楚堯從未和人談判過,此時也有些汗流浹背,“十五萬san值,跟我進副本。”
大不了就是一個月沒零花錢。
見唐雲黛依舊毫無波瀾,黎楚堯又有些心虛地補充了一句:“不準拒絕我!”
而後,他就不爭氣地跑掉了,並且再也沒有勇氣回頭去看唐雲黛的表情。
想起那時還覺得自己的背影帥呆了的,年輕的自己,黎楚堯忽然笑了一聲。
後來他才知曉,唐雲黛是複製人,因為是好幾百年前,科技還不發達時的產物,她隻被設定了麵無表情和微笑的程序。
總的來說就是,除了微笑什麼表情也不會的“新型麵癱”。
唐雲黛震驚在自己立刻就要暴富的喜悅中,幾乎忘記了要回答,後來更是被黎楚堯用錢砸得喜笑顏開。
總而言之,她就是個不正經的,隻想搞錢的腦科學家。
甚至,研究腦科學的事她也不做,每天不是就蹲在辦公室看言情小說,就是去無防護城市閒逛。
黎楚堯知道,她有個姐姐就住在那裡。
姐姐是自然人,唐雲黛隻是一個複製體。
在這個時代,複製人並不少見,特彆是富人家庭。
為了確保自己的孩子優秀,富人們通常在人造子宮吸取夫妻倆優異的基因,培育出第一個孩子後,就會立刻去綠洲聯邦申請複製。
數量不限,隻要有錢,複製一千一萬個孩子都行。
他們會被父母送去培養院。
在培養院,看到幾十個長相一模一樣,名字也一模一樣,隻是標號不同的孩子都不足為奇。
畢竟最後,他們從培養院畢業時,隻會有一個,或者幾個最優秀的得到名字,其餘的殘次品都會被送到聯邦在無防護城市建立的垃圾站銷毀。
這些孩子雖然大體從父母身上承接的基因都一樣優秀,但在細節上卻大相徑庭,最終展現在他們身上的天賦,優異,將會以天差地彆的數據對比呈現出來。
黎楚堯的家庭反對複製人實驗,但黎楚堯的隊友很多都是複製人,就連他現在的下屬梁昱存都是也難逃複製實驗的魔爪。
隻不過,梁昱存是被拋棄後,僥幸存活下來的失敗品。
黎楚堯隻和梁昱存相處了三天,就知道梁昱存是複製人了,由是他也發現,自己在分辨誰是不是複製人的問題上,十分得心應手。
所以,那天唐雪漪對他說“好久不見”刹那,他立刻反應過來,唐雪漪絕不可能是唐雲黛。
唐雲黛從不喜歡計算時間,每次黎楚堯和她相遇時,唐雲黛都隻會說一句話——“又見麵了”。
咖啡杯上倒影著黎楚堯那張平靜的臉。
“我知道,你感興趣的人不是唐雪漪,而是她的妹妹唐雲黛,你懷疑,唐雲黛沒有死。”
“還記得,重案組X代一隊,也是你最後一次作為隊長,帶隊進入的S級禁區嗎?”
丹塔莉安不緊不慢地擦了下唇邊的咖啡漬。
人總是會產生很多錯覺。
比如,她喜歡我。
又比如,已經死去的人其實還活著。
大腦是非常奇妙的東西。
丹塔莉安也不著急,隻安安靜靜地等待黎楚堯的回應,喝著杯子裡的熱咖啡。
“墓山孤兒院。”黎楚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副本的名字。
“你離開墓山孤兒院後,這裡並沒有被摧毀,唯一的不同是,這裡的評級從S下降到B。”
這是黎楚堯所不知道的,監管局和綠洲聯邦一致評定為機密的信息。
丹塔莉安很輕易地就說了出來。
“那天,你和你僅剩的隊友林雯一起昏迷在副本的入口。”
“你到底想說什麼?”黎楚堯沉聲。
“這一百年,監管局派了很多人去墓山孤兒院,但一旦進入墓山孤兒院的磁場範圍,錄像自動失效,信號也會失聯。”
“你看直播了嗎?”
“唐雪漪上一個進入的副本,虛擬偶像加工廠,評級由C到B,在他們離開後,我派了新的人進去探索,跟墓山孤兒院一樣,錄像,信號,幾乎全部無用。”
“你想知道唐雲黛究竟有沒有死嗎?”
“黎楚堯,兩個選擇。”丹塔莉安勾起唇角,洛麗塔扁帽上的深藍色花朵,襯得她的臉清冷而豔麗。
“繼續縮在重案組,對著你暗房裡的照片,像個變/態一樣當觀察者。”
“還是——”
“再去一次墓山孤兒院。”
丹塔莉安用手指扣響桌麵,杯內的咖啡蕩起一圈漣漪。
*
唐雪漪伸出手指,輕點了下浴缸內冰塊加速融化後形成的水。
圓波以她的手指為中心震蕩開來。
唐雲黛的過去,跟唐雪漪想象的截然不同。
她以為,唐雲黛會是那種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之外的大佬,又或者是什麼神秘的科研學家,正在秘密地研究人類的大腦,並試圖推翻現有的腦科學理論。
畢竟,唐雲黛是綠洲聯邦的中心高層之一,她的權限高到,似乎隻要她想毀滅世界,這個在她身上停留了七百年的,救世主的名號,她也能隨時撕開。
並且沒人能阻止她。
“雨停了。”梁昱存敲了下浴室的門,“咚咚”聲音喚回了唐雪漪的思緒。
“湯隱還在等你的答複呢,要一起去墓山孤兒院嗎?這可是監管局特派的私活。”
“順利從裡麵出來的話,我們可以得10萬san值的獎金,”梁昱存把頭靠在門框上,雙手環抱,“那可是1億貢獻點。”
唐雪漪換上了湯隱特地給她準備的衣服,新的白襯衫讓她的氣色看起來都好了不少。
“去。”唐雪漪站起身。
她知道,這是唐雲黛最後一次去到的副本。
她想知道,唐雲黛究竟是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