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報酬,畢竟很早之前,唐雪漪就已經欠湯隱一條命了。
湯隱沉默地注視唐雪漪,後者原本有一隻眼睛已經變成了金色,裡麵承載著一隻漂亮的鎏金飛鳥,但隨著她屍斑簡單,她眼中的金色也逐漸褪去。
最後隻剩一灘漆黑。
唐雪漪的眼睛總是黑得深不見底。
像一口深井,又像一顆黑星。
兩百多年前,湯隱曾無數次對上這雙不算漂亮,但總讓人深陷其中的眼眸。
“湯隱,你是在生氣嗎?”無數次,唐雪漪踩著廉價的黑色女士皮鞋,站在血泊中,回頭望向提著藥箱的湯隱。
透過湯隱腦袋上那頂誇張的維多利亞帽。
她喜歡穿著黑色的,寬大的風衣,上麵早已沾滿了無法洗淨的血汙,但她仍舊沒有脫下外衣的打算。
地上的屍體歪七豎八地扭曲在一起,像是禮物盒外包裝上綁好的絲帶。
剛滿三歲的幼童,頭顱被嵌進母親的肚子,手臂反折,剖開的肋骨,像是天使的翅膀,上麵切割不勻整的血肉,正在寒風中輕微地扇動著。
那是唐雪漪獨一份的癖好。
湯隱熟練地用注射器為她治療傷口,這種時刻,沉默總大過言語。
員工沒理由對一個從不拖欠工資,性格溫柔,從不刁難人的,和藹的老板,發怒。
“湯隱,”像歎息那樣,唐雪漪念出了湯隱的名字,“你在生氣。”
湯隱曾無比憎恨這雙會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但經年累月的憎恨,也會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轉變為與愛同等類型的,濃烈的情感。
可不論如何,兩百多年後的湯隱最終,一定會來到唐雪漪的身邊,做最儘職儘責的助手,告訴她關於過去的一切。
維多利亞帽帽簷下墜垂的寶石,跟隨湯隱轉身的動作晃了晃,“你有三個提問的機會。”
唐雪漪並不覺得湯隱提出的要求有多難為人。
畢竟,她已經死了。
雖然根據000的檢測,她還有心跳,隻是通常情況下比正常人慢很多,也有體溫,隻是比正常人低很多,甚至還有思考的能力,但她確確實實隻是一具屍體。
新約聯盟監管局的機器不會出錯,000也在跟她閒聊時說,很難界定她究竟是活物還是死物。
總之,唐雪漪大概就是一具,會思考的屍體。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提出第一個問題:“我是誰?”
湯隱猶豫著,用難以言喻的目光瞥了她一眼:“你是唐雪漪。”
“你的母親是綠洲聯邦的首腦,整個烏托邦的領袖,唐遇歸。你的父親是綠洲聯邦最出色的腦科學家,徐朝陽。”
“你的妹妹叫唐雲黛,是一個複製人。你的弟弟叫徐雲謙,你應該已經見過他了,七百多年前,他從孤兒院被你的父母收養。”
第一個問題無厘頭到讓湯隱懷疑,唐雪漪這副孱弱的軀殼下,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唐雪漪的靈魂嗎?
明明她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時唐雪漪,為什麼還要浪費一個問題?
唐雪漪倒是終於確信了自己的名字,她一直以為,那支鋼筆上篆刻的大概率不是自己的名字。
雖然很多她不認識的人都叫她唐雪漪,但她總是不確定。
沒有緣由,唐雪漪就是覺得,自己不會是那種在筆上刻字,而且還是刻自己名字的人。
她有些討厭這種做法。
“我想知道,我的過去。”這是第二個問題。
唐雪漪采用了陳述的語調,和她往常不愛提問的風格相匹配。
甚至於,這個提問因為太過寬泛,湯隱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講起。
湯隱瞥了她一眼:
“五百年前,你在綠洲聯邦第一垃圾處理站當廢品回收員,主要處理報廢的實驗品還有生活垃圾,垃圾站坐落在無防護城市,你每天下班都會至少花一個小時,去挑戰城市裡一些黑/幫的權威。”
無防護城市裡居住的都是san值為負的,精神極其不穩定的反社流浪者,大概五六百年前就成了黑/幫雲集的犯罪都市。
湯隱和唐雪漪認識的時間不長,很多事情都是從唐雪漪的妹妹——唐雲黛口中,道聽途說來的,譬如,唐雪漪莫名其妙地,非常喜歡打架。
但很多唐雲黛告訴湯隱的,湯隱已經不記得了。
湯隱對唐雪漪的過去不感興趣。
“你在無防護城市建立了最大的黑/幫。”
“克莉斯多和徐雲謙從那時起就一直在你身邊,他們是你最信任的兩個手下。”
“兩隻除了你,誰的命令都不聽的瘋狗。”
湯隱明明安排了其他人去上一個副本接應唐雪漪,等通關後,就能直接把唐雪漪送到落日賭場,或者她在無防護城市建立的安全屋。
結果被克莉斯多和徐雲謙截了胡,好端端的死了兩個得力手下,湯隱的心情很糟糕,但最後,她也隻能歎口氣,抱怨那兩個手下的運氣真是差。
唐雪漪身邊的忠犬也還真是多。
湯隱瞥了她一眼,後者歪了下頭,還沒說話,湯隱就猜到了她的心思,“不要看我,我不是你的狗。”
“我們隻是單純的合作關係,如果要說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彆的什麼,”湯隱冷哼,“我活著就是為了親手了結你的生命,這算特殊嗎?”
唐雪漪朝另一邊歪了下頭,她似乎還真的在認真思考湯隱那句話的可行性和邏輯性,最後半信半疑地來了一句:“算?”
真是有病。
湯隱側過頭,繼續像為即將入睡的孩童,講故事的母親那樣,娓娓道來:
“三年後的某一天,你突然發瘋,帶著部下炸了綠洲聯邦總部,綁架了綠洲聯邦最出色的腦科研究員,唐雲黛。”
說到這,湯隱用嘲諷的語氣補充道:“說起來,唐雲黛跟你不愧是親姐妹,她說,你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有且隻有她一個。”
“儘管在此之前,你砍斷過她的頭顱,折斷過她的手腳,讓她像個被惡童玩弄在手裡的娃娃一樣,毫無尊嚴地踐踏——”
“她依舊堅信,你愛她。”
唐雲黛是湯隱見過的,最特彆的女人,也是最瘋癲的女人。
如果說唐雪漪身上具有放縱的理性,那麼唐雲黛就是一直在理性地放縱。
唐雲黛永遠溫和,永遠會對人露出漂亮的微笑,永遠聰明理智,沉穩可靠。
她滿足人們在美夢中對完美人類的幻想。
湯隱忽然很想點一杆煙,但她知道,唐雪漪不喜歡香煙的味道,所以她忍住了想要去摸索打火機的手。
“過了十年,你創立了格查爾賞金協會和落日賭場。”
“前者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個賞金協會,不僅在烏托邦有分部,世界各地的人類幸存者基底,都有格查爾賞金協會的影子。”
“後者是目前,在烏托邦不允許公民撒謊的前提下,唯一一個可以無視此規則的地區。”
說到這,湯隱坐到浴缸邊沿,“之後,你開啟了一段漫長的旅途,你很少用真名,許多知道的你的人都稱呼你為——老師。”
“其中很多細節我都不清楚,畢竟兩百多年前,我才通過唐雲黛作為你的助理開始了解你。”
說完,湯隱盯著唐雪漪的臉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企圖從上麵看出一絲一毫的不自在。
但唐雪漪隻是追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湯隱並不了解唐雪漪。
或者說,這個女人總是讓人捉摸不透。
她穿著最稀鬆平常的白襯衫套上黑色的長款風衣,配上黑色的西裝褲,踩著被擦得鋥亮的女士皮鞋,用最冷靜理智的語氣,對部下下達最殘忍的命令。
毫無人文關懷,毫無憐憫之心。
很多時候,湯隱都覺得她是活在地獄裡的惡鬼。
但總有很多人愛她。
愛她的自私,愛她清冷的,不加任何修飾的麵貌,愛她瘋狂而又冷靜。
在見到唐雪漪之前,湯隱一直認為,她的失憶或許又是另一種偽裝。
唐雪漪並不知道湯隱在想什麼,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她是落日賭場和格查爾賞金協會的首腦上。
她還記掛著自己欠新約聯盟監管局局長的五億。
“問個話題之外的,不算在三個問題裡,我其實是個富婆,對吧?”唐雪漪看見湯隱有些疑惑的目光,隨即道:“我要錢。”
語氣十分任性。
湯隱:……
現在的湯隱幾乎確信,這個唐雪漪和她兩百多年前見到的唐雪漪非常不一樣。
如果說以前的唐雪漪是毫無人性的瘋子,那麼現在的唐雪漪在人性這方麵充分得有些過了,導致她看起來好像腦子有問題。
或許不是“看起來”,也不是“好像”。
湯隱打了個響指,一張白色的卡片出現在她手裡,“你現在已經不是落日賭場首腦了,你把賭場的管理權給了……你的另一個手下,我忘了是誰。”
白色卡片化作一個微型的圓環,落到唐雪漪手上。
“這裡麵有你上一場在落日賭場賭局內獲得的打賞。以及,因為你殺死了賭局,所以,所有賭徒拋上圓桌的籌碼,都歸你所有。”
“是你作為唯一一位贏家的戰利品。”
“賞金協會這兩百多年倒是賺了不少,不過,監管局檢察時一大部分都以非法資金繳收了。”
唐雪漪用食指和拇指撚著圓環,儘職儘責地當著一個觀察者。
000貼心為她解釋,這個圓環就是現今世界能夠存儲貨幣的儲蓄機械,大小可調節,且具有認主功能。
平時戴在手上即可。
唐雪漪像個發現新玩具的孩子,將圓環戴在左手的食指上,然後本能地放在燈光下。
樣式真醜。
唐雪漪看著光禿禿的,連顏色都沒有塗的圓環,有些失望。
終於,她垂下眼簾,漆黑的眼眸如同黑漆漆的槍口。
“最後一個問題。”
唐雪漪再次將視線落到湯隱身上。
“告訴我,有關唐雲黛的一切。”
*
“黎楚堯,曾經的新約聯盟監管局重案組X代一隊隊長,神諭計劃的主要執行人,曾聘請綠洲聯邦腦科學家唐雲黛為一隊的心理顧問。”
咖啡的醇香充斥著整間辦公室,丹塔莉安喜歡華麗的東西,就連喝下午茶用的杯具,也是好幾百年前才會用到的,手工燒製的鈴蘭杯。
現在的人都喜歡用可以直接過濾自來水,受汙染的水,外觀像蜂巢那樣,集過濾-淨化-加熱-冷卻於一體的水杯。
因為很省時間。
“黎楚堯,我們已經有,兩百多年沒有見過了。”丹塔莉安吹散了飄在咖啡杯上的熱氣。
放在黎楚堯麵前的咖啡早已進入溫涼的狀態,但他仍舊沒有動口的意思。
丹塔莉安叫他過來無非兩個意思。
一、讓他停止探索唐雪漪。
二、打壓重案組。
在人人利己的社會,丹塔莉安的利己總是會更加長遠一些。
她的思想很深邃,重案組的權力太大,會導致監管局內部失衡。
現在,重案組最適合拿來開刀的人已經出現了。
黎楚堯為了查找唐雪漪的真實身份,公權私用,還在重案組內部違建了一間密室。
裡麵掛滿了唐雲黛的照片。
即使是死者,也不能以下作的方式侵/犯她。這是烏托邦的規定。
光是憑猥/褻這一項罪名,黎楚堯都夠被監管局關兩百多年了。
但丹塔莉安隻是很輕地笑了一聲,然後問:
“好久不見,你最近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