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唐雪漪覺得，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精神病院。

徐雲謙那一聲堅定的“我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童話故事裡拯救公主的勇者。

事實上，唐雪漪根本就不認識他。

“慢死了。”克莉斯多頂著滿頭的水蛭抱怨了一句。

現在在房間裡的人幾乎半身長滿了水蛭，不出聲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徐雲謙鬆開扒拉著天花板的手，讓身體自由落下，和他一起下來的，是最開始在禁區抱團的三人組。

三人組乖巧地跟在徐雲謙身後，像三條訓練有素的狗。他們四個身上都爬著水蛭，蔓延程度比唐雪漪還重。

因為不能說謊，他們隻能靠吃掉水蛭繼續在禁區往前，由內而外的腐蝕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已經被禁區同化了一樣，眼神呆滯。

“傀儡術，”梁昱存右手撐著書桌桌麵，將唐雪漪擋在自己身後，他一眼看出，胡衣靈三人是中了精神係異能，“這種異能極其消耗生命值和san值。”

“不過，我所知道的，能把傀儡術運用到極致的隻有一個。”梁昱存輕笑，看向徐雲謙的眼神卻是警惕。

擁有精神係異能的進化者在整個烏托邦隻占少數，其中大多數的進化者能力都不算強，隻能待在綠洲聯邦做心理醫生，能力強的都在監管局出任務。

梁昱存到監管局後知道的精神係異能者就兩個，一是他自己，二是他的上司黎楚堯。

其次就是很久以前，他還沒進監管局，跟隨自己的老師，去無防護城市的黑市買東西時，遇見的一個，穿著一身黑的少女。

那時的梁昱存剛覺醒精神係異能，老師在和人討價還價，他就坐在店鋪的門檻上，對著來來往往的人試驗自己的異能。

那天，他和老師的運氣很不好，碰到了暴亂。

槍聲和人們逃跑時雜亂的腳步聲，混沌地交織在一起，梁昱存被老師藏進一處小巷，坐在無法被打破的防禦罩裡。

他等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他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很輕。

不像他的老師能發出的，更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女性，在緩慢朝他靠近。

少女一步一步靠近，老師留給梁昱存的防禦罩也一點一點碎裂。

滋滋啦啦的聲音在安靜的小巷內非常刺耳。

梁昱存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冰冷的心臟在劇烈跳動著，直至少女走到他身前，防禦罩完全碎裂，他才聽見少女淡漠地來了一句：“趙銜山的學生。”

梁昱存抬起頭，緊跟著就聽到了少女的貶低：“趙銜山真是越活越廢物了。”

她不需要梁昱存回答，也不需要梁昱存作出什麼反應，她隻是看著，就仿佛已經把梁昱存整個人，從外到內剝開，看了個透。

那時，在少女的注視下，覺得自己像被碾壓的螞蟻的梁昱存，這才明白，老師口中，精神係異能者之間的壁比其他進化異能者之間的壁大很多中的“多”，好比一條可以無限延長的線。

堪比神明。

自那之後，梁昱存幾乎整整一百年都沒有見過其他精神係異能者。

“你好像比我認識的那位，要弱很多。”梁昱存眯了下眼睛。

徐雲謙的右臉頰出現了一道裂痕，傷口沒有流血，隻是隱約能看見一些金色的，粘稠的物質在流動。

按照錢允琛告訴唐雪漪的信息，這是光琉症的重症症狀，大概率出現在異能過載的情況下。

徐雲謙並不回答梁昱存，隻是定定地看著唐雪漪。

“彆看了，像個變/態一樣。”克莉斯多像是永遠也不會累一樣，用腳踢了下幾乎被大卸八塊的怪物，水蛭在地板上留下一層黏膩，最後將怪物的身體重新組好。

但很快，克莉斯多就再次把它們的身體撕碎，連讓她們再次拿起斧頭的時間空隙都不給。

克莉斯多和徐雲謙應該認識，她話音剛落，徐雲謙記憶移開了視線，隻敢悄悄用餘光瞄向唐雪漪。

“現在不是交談的時候。”唐雪漪很快開始主導局麵，她手裡還拿著明念的日記本。

她需要從這個本子裡找到銷毀禁區的方法，補全目前還缺失的信息。

【正在對玩家“徐雲謙”使用異能：精神控製

檢測到異能接收對象為異能者，將扣除您1000點san值。

當前san值：-3500】

“我和梁昱存看日記，你們去找房間裡其他的線索。”唐雪漪雖然覺得徐雲謙大概率跟克莉斯多一樣，是跟自己有牽連的人，但保險起見，她還是用了異能。

比起之前，她使用異能倒是熟練不少，可以用最高效率支配隊友。

徐雲謙的動作很快，他讓胡衣靈三人在房間內翻翻找找，自己則上趕著湊到唐雪漪的另一邊。

他不看日記，隻是定定地盯著唐雪漪，有那麼一瞬間，他讓唐雪漪覺得自己的異能沒有生效。

日記接下來的內容大多是有關壁虎飼養的記錄，明念的確養過三隻壁虎，Daisy，Kitty和Tonny。

不過它們都逃不過被明念嚇死的命運。

最後一隻壁虎Tonny的死亡發生在2014年，明念原本打算和小唐一起給Tonny舉行一個葬禮，但小唐失蹤了，她隻能一個人去做這件事。

明念說，她很想念小唐在的日子，這種時刻，小唐一定會安慰她，然後給她一顆荔枝味的糖果，但是小唐不在了，她以後隻能一個人去水蛭養殖場，一個人去上學。

唐雪漪似乎能透過文字看見那個有點傷心的小女孩，她在一個父母都很暴躁的家庭中成長。

父親對母親暴躁，母親對她暴躁，對父親暴躁，而她則被迫去愛這兩個精神不穩定的瘋子。

同時，母親在她的房間安裝了很多攝像頭，說是為了更好地監督明念，讓她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隻要明念在房間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甚至她隻是半夜翻了個身，她都會被母親責罵。

“為什麼不好好睡覺？！”

“睡不著？是因為你腦子裡還想著遊戲，所以才睡不著吧！”

母親不願意相信自己看見的，也不願相信自己看到的，她隻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荒謬的直覺和判斷。

明念用冷漠的口吻記述發生在這個家庭的，無比糟糕的一切，她知道該如何安撫這兩個瘋子。

用謊言，用順從，用妥協。

她的性格很孤僻，上學時，她因此被人排擠，除了小唐不再有彆的朋友。

那時，被困在學校的學生除了學習，吃飯和睡覺之外，不被允許做任何事，人無聊至極的時候，總會自己尋找樂子。

內向寡言的明念成了他們的目標。

不過，他們並不欺負明年，那太低級了。他們是文明人。

他們要和明念做朋友。

“明念是個善良又溫柔的人，所以，幫我們去小賣部買點東西這種小事，她一定會同意的。”

“明念那麼善良，肯定會幫我們寫作業啊。”

緊跟著，關於明念和外麵的黃毛混混談戀愛的流言在整個年級內興起。

要去解釋嗎？

明念覺得自己好累，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時，她早戀的事幾乎被認定了。

她成績不好，在班上的人緣也不好，這樣的壞學生做出什麼事情老師都不奇怪。

明念早已經忘記了那天老師究竟說了什麼，她隻記得，自己很快就承認了自己的“罪行”，甚至還惡趣味地說，自己這一輩子都要跟那個黃毛在一起。

麻煩很快就解決了。

明念再次嘗到了謊言的好處。

她憑借這項能力，遊刃有餘地在社會上行走，很多時候，謊話比真相的味道要更加甜蜜。

糖是會讓人上癮的。

明念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後就去了水蛭養殖場，每天的工作就是觀察水蛭，喂食，給飼養箱換新鮮的，乾淨的水。

母親並不管教對她去做什麼工作隻有一個要求——錢多。

在水蛭養殖場，明念拿的死工資也就4000，並不符合母親的要求。

於是她告訴母親，自己在當網紅，網名叫Daisy，一個月能掙很多錢。

唐雪漪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一個清瘦的背影，穿著黑色膠質雨靴，戴著黑色皮質圍裙，一副漁民打扮的明念行走在一個又一個透明的飼養箱上。

飼養箱像房屋那樣壘在一起，隻留出隻能供一個人行走的通道，也是透明的。

明念在這裡工作總是會想到自己死去的那三隻寵物。

明念有點累了，她思念小唐的頻率越來越頻繁。

警察搜查了十多年都沒找到小唐的蹤影，小唐死了嗎？明念很孤獨，好像這個世界上就剩她一個人了。

直到有一天，母親來了電話，責怪她，說她身邊沒有朋友，在社會上難以立足。

於是明念開了口，“我有朋友，但是她的工作性質很特殊，我得保密。”

“她是一個女明星。”

明念脫口而出，就是一個新的故事。

母親問她：“她叫什麼名字。”

明念怔怔地蜷縮在養殖場的，像是一隻察覺到危險的壁虎：“Kitty。”

於是，自然而然地，明念又為Kitty編造了一個很厲害的經紀人——Tonny。

有時候明念覺得自己的母親很蠢，隻要她稍微調查一下，就會發現，明念一直在說謊。

但是她沒有，明念說什麼，她就信什麼，這種時候，明念又會憐憫她。

唐雪漪不知道該如何體會這種感情，她現在還沒有見過她的母親，或者說她有沒有母親都是個未知數。

但最終，明念的情緒歸於平靜。

她為自己的母親編造了一個母親所期待的謊言。

她是一個能掙很多錢的網紅，網名叫Daisy，她有一個女明星朋友，很漂亮，叫Kitty，她和Kitty沉穩可靠的經紀人Tonny很相熟。

而明念真正的朋友小唐，在2014年的盛夏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向母親提過很多次小唐。

她和小唐一起去圖書館，一起被老師罰站，一起去花店，一起編麻花辮。

但按照母親的話來說就是，小唐太差勁了，她沒有辦法在長大後幫助明念什麼，她不配成為明念的朋友。

明念卻覺得，自己也沒法幫小唐什麼，像她倆這樣的廢柴，在一起做朋友不是很好嗎？

唐雪漪翻到了日記本的最後一頁，明念用淩厲而遒勁的字跡寫道：【如果我想變成一條水蛭，第一個支持我，一定是小唐。

小唐會說很惡心，罵我腦子有問題，然後問我什麼時候開始計劃。

2136.1.1日留。】

這句話的情感比以往任何留在這個本子上的字跡都要強烈，像是明念的遺言，又像是在懷念。

仿佛小唐是比她的存在還要珍貴的東西。

但更讓唐雪漪感興趣的是，這個筆記本上記錄的時間，從第一頁開始，時間跨度長達一個多世紀。

一個普通的人類可以活這麼久嗎？

“找到了一個玻璃箱。”突如其來的女聲打斷了唐雪漪的思緒。

被徐雲謙操控的胡衣靈從床底的角落拽出一個飼養箱，她的表情很僵硬，眼皮不受控製地在眨。

像是她體內真正的胡衣靈的靈魂正在掙紮，企圖掙脫徐雲謙的禁錮。

唐雪漪合上筆記本。

飼養箱上落了很多灰，裡麵有明念撿來的樹枝，裁剪過的小型紙箱，明念很愛自己的寵物，但又不是那麼愛。

唐雪漪蹲下身，將飼養箱上的灰塵拍去。

“那是Daisy的東西。”

“那是Daisy的東西！”

怪物們的頭顱被克莉斯多毫不留情地撕扯下來，糊滿了血的聲帶隻能發出一些低吼的音節。

Daisy隻是一隻被明念嚇死的壁虎。

唐雪漪站起身，在水蛭將怪物的身體，不知道第多少次愈合時，她站到了其中一隻怪物麵前。

克莉斯多會保證她的絕對安全，甚至不需要她下命令，克莉斯多就已經將那隻重新複還的怪物重新撕開。

唐雪漪撿起了地上的斧頭，然後回頭，將飼養箱砸了個稀碎。

她身上的水蛭幾乎蔓延至全身，她隨意捏住一條水蛭的身體，感受它的凹陷的口部，食指戳進去的瞬間，強大的吸力幾乎要將唐雪漪的手骨嚼碎。

但很快，唐雪漪就摳破了它的腹部。

腥臭黏膩的液體糊了唐雪漪一手，最後，水蛭的屍體變成了一行，像是簽字筆在紙上寫下的字，在她攤開的手心。

【我是唐雲黛。】

唐雪漪收回手，轉頭對其他人說道：

“我知道該怎麼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