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衣靈漫長人生中最後悔的事,就是在2720年3月23日進入那個C級禁區。
在這個人員高度飽和,各行各業都內卷到極致的時代,胡衣靈有一分非常穩定且高薪的,人人羨慕的工作——在空中花園當花匠。
空中花園隸屬於綠洲聯邦,每個月,聯邦都會為在這裡工作的員工,發放日常補貼,胡衣靈一個月能拿到的工資,用來維持正常生活可以說綽綽有餘。
稍微攢攢,她還能在燈塔換一個更大的房子,去愛心福利院領養一隻小狗,或者小貓,甚至,她還能參加聯邦舉行的父母資格證考試,成為一個孩子的母親,為人類的未來教育出一個精英小孩。
胡衣靈很幸運。
生活在烏托邦公民大多連溫飽都成問題,每年大批量的失業人員總會因為生活壓力,精神力不穩,被燈塔驅逐,最後隻能靠接銷毀禁區的私活,勉強維持生計。
但胡衣靈有自己的追求。
她不想一輩子都當花匠,所以才會選擇進入格查爾賞金協會,跟在空中樓閣當清潔工的孫曉梅,以及不清楚什麼來曆,但武力值很高的賀旻組隊。
他們三個人一直磨合得很好,在此之前,他們已經非常順利地解決了一個B級副本以及四個C級副本。
直到他們進入這個C級禁區。
胡衣靈很難描述,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麼感覺。
她的意識,她的靈魂好像還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裡,但有另一個靈魂強行進入,擠壓她的靈魂,從而操控她的身體。
在那個叫克莉斯多的少女消失後,在胡衣靈出於好意邀請徐雲謙加入自己的隊伍時,後者幾乎是在一瞬間釋放出了無數條竹葉青蛇。
這些竹葉青像被投影出來的幻覺,但它們的確結結實實地穿過了胡衣靈的身體,把胡衣靈整個人定在原地。
胡衣靈本來想叫孫曉梅放火,但她剛想開口,一條很細很長的竹葉青就鑽進了她的嘴巴。
孫曉梅跟賀旻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兩人幾乎是瞬間就喪失了抵抗,任由蛇群擺布。
“我不喜歡浪費時間。”徐雲謙打了個響指,其中一條竹葉青便用尾巴卷起一條水蛭托舉到他麵前。
“吃下去吧。”徐雲謙和克莉斯多像是早就知道了這個禁區的規則一樣,將那條水蛭分成好幾塊,讓竹葉青送到胡衣靈三人的嘴裡。
惡心。
實在是太惡心了。
在烏托邦生活了一百多年,胡衣靈雖然不是每天大魚大肉,吃香喝辣,但她也不至於餓到會去吃一條光滑的,和大腸相似的水蛭。
但她無法拒絕徐雲謙。
胡衣靈隻遇到過一次精神係異能者,在他們三個人一起進入B級禁區的那次,他們遇到了新約聯盟監管局重案組的組長,黎楚堯。
那個禁區采用了生命連坐的規則,所有人都是在一條船上的螞蚱,為了保證存活,黎楚堯毫不費力地操控了他們。
胡衣靈的靈魂像是被困在了一個透明的匣子裡,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去探路,又在危險到來的前一秒躲開。
不論她如何呼喊,如何拍打那個裝著她的匣子,她的聲音都像是被放到了真空環境中。
她的存在被強行剝奪了。
此後,她一直很害怕,或者說憎惡精神係異能者。
現在,她第二次遇見了像黎楚堯那樣可以操控自己的人。
“接下來,你們的行動路線將完全歸我管束。”徐雲謙吞掉了水蛭的頭。
胡衣靈終於意識到,他和克莉斯多是一夥的。
“你要乾什麼?”
像是在保存自己最後一絲人道主義,徐雲謙並未剝奪胡衣靈說話的能力。
胡衣靈知道,徐雲謙是能力很突出,比自己強很多的異能者,她沒有機會反抗,現在唯一能做的,也隻有從徐雲謙嘴裡套出更多的信息。
徐雲謙頓住腳步,他那雙綠色的,上挑的眼睛,很難不讓人想到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蛇,他的聲音很冷,像是在冰庫裡凍了一百年。
“不讓這個禁區被人銷毀,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他並不掩飾自己的目的。
胡衣靈麻木地跟在他身後,像木偶師打造的玩具。
但他們的目的卻完全相反。
胡衣靈要毀滅禁區,她接了任務,賞金協會那邊有個老板給她開了跟C級禁區不相符合的高價,要她毀滅這裡。
看來,那筆錢是拿不到了。
就算把孫曉梅跟賀旻都加上,胡衣靈也不敢說,自己有百分之十的把握戰勝徐雲謙。
更何況,禁區裡還有另一個精神係異能者。
胡衣靈深吸一口氣,直到和唐雪漪他們相遇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還有從徐雲謙手下逃離的機會。
但當她站在透明箱裡,看著那些倒吊人時,她心中忽然湧上一股劇烈的恐懼。賀旻什麼反應她不知道,但孫曉梅和她的情感應該一致。
徐雲謙要他們爬上倒吊人的身體,尋找三隻壁虎。
壁虎這種東西對周圍的感知力敏感得很,能不能找到暫且不談,這些倒吊人看起來能把他們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
三分鐘前。
唐雪漪放下手中的斧頭,叫克莉斯多把槍給她。
房間內除了怪物的怒吼,一片祥和。
唐雪漪將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開了一槍。
“砰!”
子彈射穿了水蛭柔軟的身體,深深凹陷進唐雪漪的皮肉,她歪了下腦袋,用力地拍了下另一邊的頭顱,將子彈抖落。
“叮當”的一聲,在房間內格外清晰。
胡衣靈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個瘋子,如果不是徐雲謙現在控製著她,她真想罵一句神經。
當然,不止她一個人這麼想。
【唐雪漪女士,請停止你的危險行為。】唐雪漪竟然從000毫無感情的機械音中,聽出一絲憤怒。
不過,她沒有理會,被子彈打出一個圓洞的水蛭掉落在地,黑色的黏液混合著從它們口中吐出來的,像是水蛭幼崽的,全身都被白色皮囊包裹的東西。
它們在地板上像蛆蟲一樣蠕動,最後變成了一句句像用黑色簽字筆寫下的話——“我的父親是賣白菜的。”
“我的父母離婚了。”
“我家很窮。”
這些都是唐雪漪曾經說過的謊言。
“謊言不是禁區運作的方式,它是一種保護機製。”唐雪漪還算有耐心地解釋道。
水蛭是黑色的,由某人寫下的字跡衍生而成,它們是脫口而出的謊言,是能保護唐雪漪他們的鎧甲。
明念有寫日記的習慣,或者說她有記錄的習慣。
在觸摸到那本筆記的時候,在唐雪漪透過文字去看明念的背影時,她看見了一支筆,被明念彆在上衣的口袋。
明念穿梭在透明箱的空隙中,過了一會兒,她接了個電話,那頭的中年女音帶著洶湧的憤怒,在聽到“你根本不是網紅”的刹那,明念意識到,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第一次掛斷了母親的電話,準備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繼續記錄水蛭的生活狀態。
但或許是上一個來這裡看水蛭的員工忘記把蓋子合上,又或許是因為老板又加了一些新培養出來的水蛭在下一個飼養箱,離開的時候忘記合上玻璃蓋。
明念踩空了。
她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隨後又不掙紮了。
水蛭接二連三地吸住她的皮膚,飲用她的血液,她睜著眼睛,在遊來遊去的,黑色的水蛭中,恍惚間,她仿佛看見小唐坐在水麵上,問她在玩什麼有趣的新遊戲。
感受到明念內心巨大的悲傷時,唐雪漪似乎就站在透明的飼養箱上,透過那雙漆黑的眼睛,凝視著明念的靈魂。
陰暗而潮濕的靈魂。
明念欺騙了所有人,她不喜歡水蛭,也不喜歡壁虎,隻是因為這兩種動物都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地方。
她透過飼養箱觀察水蛭,觀察通過說謊得來的寵物壁虎,她的母親也是如此。
母親在房間裡裝滿了攝像頭,拆掉了她房間的房門,將她周圍的牆壁變得透明,像飼養箱那樣乾淨透亮。
在母親做出什麼很大的動靜時,她就會像一隻驚慌逃竄的壁虎,斷掉自己的尾巴。
撒謊,順從,逃避。
而母親隻有在她斷掉尾巴之後,才會相信她的優秀。
最後,明念終於用謊言創造了Daisy,Kitty和Tonny,變成了符合母親預期的“虛擬偶像”。
EROS並不是什麼經紀公司。
它是一家水蛭養殖場,明念是裡麵的員工。
她觀察水蛭,嚇死自己飼養的壁虎,她喜歡這兩種動物,因為她覺得,自己找到了同類。
謊言將她的靈魂變得陰暗潮濕,在發現自己無法對任何人,甚至是小唐說出真話後,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將說謊作為自己獨一無二的斷尾方式。
任何激烈的動靜都會觸發她的保護機製。
但是,說謊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在真相暴露在陽光下的那天之前,命運就已經悄悄扼住了明念的喉嚨。
這也是為什麼,這些水蛭隻是覆蓋在唐雪漪的表皮,並不深入。
明念是禁區的BOSS,但在這個BOSS眼裡,這些逼迫她說謊的嘴人,才是真正的怪物。
唐雪漪忽然覺得,明念很可憐。
活著的時候要麵對那麼多精神不穩定的瘋子,死了之後還要被折磨,甚至,她還要靠不斷撒謊,不斷斷尾,在各種陰暗的犄角旮旯躲藏勉強苟活。
挺窩囊的。
但現在不是發散善心的時候。
唐雪漪要找到那三隻壁虎,逼迫它們承認,自己是明念,逼迫她去麵對說謊的代價。
徐雲謙手裡的三個工具人很是實用,在離開房間,再次進到玻璃箱之後,或者用飼養箱來稱呼更加準確,胡衣靈三人幾乎是立刻就要爬上那些倒吊人的身體。
在唐雪漪的認知中,倒吊人有顛倒是非的含義。
她抬起頭,在胡衣靈快要觸碰到其中一具倒吊人時,她忽然道:“把綁住它們的繩子打斷。”
這話是對著克莉斯多說的。
話應剛落,幾聲槍聲在飼養箱內響起。
倒吊人應聲倒地,與此同時,一塊鮮紅的肉塊落在地麵上。
壁虎的斷尾。
明念喜歡藏在陰暗的角落,就像她飼養的壁虎喜歡躲在紙箱一樣。
就像她寫的那樣,如果把紙箱拿開,故意做出一些激烈的動靜,壁虎就會因為驚嚇過度死亡。
現在,唐雪漪也要拿開紙箱了。
“繼續。”她冷漠地下了命令。
胡衣靈三人帶來的槍/支也成了克莉斯多的工具,他們三個槍法不準,隻能站在一旁觀看克莉斯多的表演。
倒吊人的嘴唇像昆蟲的翅膀那樣翕動著,最後隻剩下不斷退後,連最後一塊尾巴的三隻壁虎瑟縮在天花板的角落。
“明念。”唐雪漪對那三隻膽小鬼喊道。
這個名字像是引發了那三隻壁虎的回憶一般,將它們定格在原地。
與此同時,之前被克莉斯多撕碎的三個嘴人推開了玻璃門,來到了飼養箱。
明念的母親也來了,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發怒一樣,大吼道:“你在騙我!Daisy!你根本就沒有去當網紅!”
“唐雲黛,你根本就是在和廠裡那個黃毛在談戀愛!你根本沒聽我的話!你也沒去經紀公司!”
“梁因,我就知道你在偷吃垃圾食品!你也沒去經紀公司!你整天就知道玩!”
……
“唐雲黛,原來你父親不是賣白菜的!你成績也不好!更沒有富二代男朋友!”
之前從唐雪漪他們口中脫口而出的,保護他們的謊言,此時成了最銳利的尖刺,刺向他們自己。
倒吊用頭頂著地麵,手撐著地板走路,一張一合的黑色嘴唇輕而易舉地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說成黑的。
“明念”這個名字就像真相與謊言的界定,在唐雪漪脫口而出的刹那,閘口開放,真相像泄洪一樣洶湧而至。
事實也是如此,謊言的暴露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刻,在你沒有準備好的瞬間,輕而易舉地,解開了斷頭台的繩索。
說真話,總是比說謊更難。
不過,唐雪漪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就是騙了你們,其實我不叫唐雲黛,我叫唐雪漪,我來自烏托邦?”
“可能是烏托邦,也可能是其他地方,我也不知道。”
她隻是來禁區參觀的遊客,這些人對她的態度她一點也不在乎,所以說出真相對她來說很容易。
“哦對了,他也不叫梁因,他叫梁昱存,是新約聯盟監管局重案組一隊的隊長,來這裡是想消滅你們。”唐雪漪滿不在乎地介紹著梁昱存。
不過她知道,這些怪物聽不見。
“明念,”她朝趴在天花板上的壁虎喊了一句,“你聽見了嗎?”
梁昱存召喚出雪柳,將企圖靠近他們的怪物束縛在原地。
“好歹讓我自己介紹一下吧。”他笑著。
“那你介紹吧,”唐雪漪指著那三隻壁虎,“記得對著它們。”
如果唐雪漪沒猜錯,這三隻壁虎,都是明念。
“他們不介紹嗎?”梁昱存看了下被徐雲謙控製的胡衣靈三人。
現在梁昱存最要緊的事並不是銷毀禁區,而是控製那些怪物不要接近自己,弄臟他的衣服。
徐雲謙他們最開始說的就是真話,介不介紹應該也沒什麼所謂。
“我叫徐雲謙,來自烏托邦無防護城市。”徐雲謙倒是聽話得很。
“我叫克莉斯多,住在烏托邦雲荒街25號。”克莉斯多緊跟著開口。
胡衣靈沒有感受到徐雲謙有在操控自己,不過,她和唐雪漪的猜測一致。
銷毀這個禁區的方法是,麵對真實。
“我叫胡衣靈,”胡衣靈頓了一下,“在空中花園當花匠,目前的副業是做賞金獵人。”
梁昱存挑眉。
很少見擁有一份穩定工作還要去做賞金獵人的人。
不過,他的疑惑隻有一瞬,很快胡衣靈過去的一切就像走馬燈一樣出現在他麵前。
都是些很無聊的經曆。
“我叫賀旻,”賀旻掙紮了一下,才用冷靜的語氣道:“新約聯盟監管局重大罪犯看管部部長。”
胡衣靈有些詫異,在她的印象中,新約聯盟監管局的人可不會有閒心跟她和孫曉梅這種小人物組隊。
她之前也問過賀旻的來曆,賀旻沒有回答。
公民無法撒謊,在這種沉默的時刻,胡衣靈不會那麼沒有眼力見地繼續追問。
“我是孫曉梅,”孫曉梅和胡衣靈一樣驚詫,但現在不是追問的時機,“我在空中樓閣當清潔工,目前的副業也是賞金獵人。”
唐雪漪對所有人的配合非常滿意,大聲喊道:
“明念,你聽見了嗎?”
“什麼明念?!她明明是我的Daisy,我的女兒,很有錢,很漂亮,很成功!”
Daisy的母親抓狂地揮舞著斧頭,但很快,它的身形就在一個個怪物中淹沒。
明念依舊躲在陰暗處,沒有出來。
唐雪漪又看向梁昱存:“你有刀嗎?”
“我有。”徐雲謙隨身攜帶蝴蝶刀,將刀拋給唐雪漪後,他就定定地看著,想知道唐雪漪要做什麼。
隻見唐雪漪拿起自己的尾巴,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將刀插進去。
“哢噠。”
受到強烈的,外界的攻擊,最後一截尾巴自動斷開。
唐雪漪把刀遞給梁昱存,“砍斷尾巴。”
她要和明念坦誠相見。
在所有人都砍斷剩下的尾巴後,唐雪漪再次抬頭:“明念,你聽見了嗎?”
“咚。”
一聲很輕的聲音從地下傳來,一個長相普通的女人趴在飼養箱下方,用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唐雪漪。
一群水蛭圍繞在她身旁。
那些斷掉的爛肉不知何時透過飼養箱下沉,這些腐壞的,被拋棄的東西組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明念。
唐雪漪猜錯了一部分,那三隻壁虎並不是明念。
明念一直在他們身邊,保護他們,她想逃開飼養箱,所以一直遊離在外。
明念真是一個奇怪的BOSS。
“我聽見了。”明念說。
她用手掌和唐雪漪的鞋底接觸,她們之間隔著一個玻璃箱,明念的嘴唇一張一合。
唐雪漪也聽見了。
明念繼續重複:
“我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