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羊還是人很重要嗎?”唐雪漪歪了下頭。
“這是什麼問題?”
“羊不該這麼問。”
“羊的確不該這麼問。”
“羊就不該有問題。”
唐雪漪安靜地注視著這群新來的小羊,最後,她移開了目光,自言自語道:“如果我是羊的話,是不是該乾一些符合羊的生理性征的事?”
“比如,”唐雪漪歪了下頭,“吃點草?”
怪物們疑惑地盯著她。
“這隻小羊在說什麼?”
“不知道。”
“她想吃東西。”
“她是不是餓了?”
氣氛有一絲微妙的詭異,唐雪漪心裡湧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她徑直朝麵前的幾隻怪物走去,模擬它們說話的方式,“你們在說什麼?羊不就該吃草嗎?”
無厘頭的提問,無厘頭的回答。
這群羊看似在和唐雪漪對話,但它們從不正麵回答問題。
它們在用目光注視唐雪漪,卻在用言語忽略她。
言語有時候也是一種凝視。
唐雪漪站在這群怪物中間,仿佛是它們的一份子,但她的目光始終平和溫柔。
“羊應該吃食物。”其中一個怪物回答了她。
緊跟著,另一個怪物又補充道:“餓了就得吃食物。”
“不吃食物會怎麼樣?”
“會餓死。”
它們一個接一個,毫不停歇地在說話,但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內容,毫無目的地發散自己的思維,如同永遠在擴散分裂的細胞。
唐雪漪穿過這群怪物,往更黑的地方走去,往這些怪物的來源走去。
“小羊,你要去哪兒?”
“羊應該待在這兒嗎?”
“羊應該呆在這。”
“羊應該看著我們。”
但唐雪漪並不理會它們,她用溫柔而堅定的聲音說出了最荒謬的言語:“我餓了,我要吃草。”
小羊用言語忽略她,她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擊。
【警告!怪物汙染值正在不斷升高!唐女士,請保護好自己的人身安全,維持san值穩定。】
000提醒的機械音在極端安靜的環境下尤其刺耳。
唐雪漪繼續往更黑更深的地方行走,她忽略了000的警告,甚至還有心情哼首不在調上的兒歌。
那是她潛意識裡的東西,自然而然地,她哼出了一些零碎的旋律。
“停下來。”
“停下來!”
“看著我們。”
怪物們頓了一下,隨即異口同聲道:“你,看著我們!”
這是進入禁區以來,唐雪漪聽見的最能震撼人心的聲音,來自一群人頭羊身,不男不女的怪物。
它們頭一次沒有用“羊”來稱呼唐雪漪。
它們用了“你”。
語言學的三種基本人稱裡,第二人稱的音調最重,它通常用在強調或命令的語句中,並且伴隨著說話者的情緒。
“你,為什麼不看我們?”
“為什麼不看我們?!”
怪物們尖叫嘶吼,四條羊腿在這條狹長的走廊上奔跑,它們用頭撞擊著唐雪漪的身體,但唐雪漪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仿佛隻是一粒渺小的塵埃從她身邊擦過。
怪物們很憤怒。
可惜,唐雪漪感受不到,或者說,唐雪漪忽略了它們的憤怒。
周予微的判斷非常正確,忽略這些怪物的目光,就是打敗它們最好的方式。
但是,唐雪漪忽然停下來了。
在進入到更深的黑暗之前,她轉過身,用平和的目光回望過去,“為什麼要看著你們?”
【於您來說,對怪物使用異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唐女士。】
000像個儘職儘責的紳士管家,在唐雪漪不斷作死的時候,告訴她繼續下去的後果。
即使唐雪漪永遠不會因為它的提醒,就此停下。
唐雪漪盯著麵前這幾隻人頭羊身的怪物,像隱藏在暗處,準備對獵物發出致命一擊的蟒蛇。
通關禁區的方式是殺死守護禁區的BOSS,那麼,這裡的BOSS是誰?
是羊?是玻璃展房後羊頭人身的嬰兒?還是彆的什麼東西。
白逐溪和周予微被黑西裝帶去了彆的地方。
因為她們在與怪物的廝殺中表現得足夠出色,記錄了可觀的數據。
數據隻有在經曆比較對照後,才能顯示出它真正的價值。
如果說,禁區以BOSS的思維方式在運轉,那麼這個BOSS目前在唐雪漪這裡,它所作的一切都是在篩選。
就像這些小羊告訴她的一樣。
它在篩選一隻足夠優秀的羊。
優秀意味著更高的價值,所以,價值就是這個禁區存在的法則。
羊羔需要展現,證明自己的價值,它們需要被看見。
眼睛是它們身上汙染值最重的地方。
但唐雪漪覺得,不如說視線,目光,才是這個禁區主要用來同化入侵者,並且維持自身運行的行為方式。
這些羊渴望被當做一件有價值的物品凝視。
唐雪漪忽略了它們,當它們的價值消失時,它們就會消失。
所以,怪物拚命製造響動,故意激怒唐雪漪,故意做出攻擊性極強的動作。
它們想被唐雪漪看見。
唐雪漪卻隻是重複發問:“為什麼要被看見?”
隻有被看見的東西才有價值嗎?
【警告!警告!請勿對怪物使用異能!san值極速下降中!】
【警告!警告!檢測到嚴重生命威脅!當前生命值:1/1000!請您保護好自己的生命安全!】
怪物們第一次攻擊到了唐雪漪,它們沒有羊角,隻有像鐵一樣硬的腦袋,它們重複著撞擊的動作,唐雪漪不得不往後退。
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差,比瓷娃娃還易碎,禁不住這些怪物一直撞過來。
【警告!唐女士,再經受三次撞擊,您的生命值將歸零!】
“歸零會怎麼樣?”唐雪漪問,“會死嗎?”
【會。】
為確保自己的生命安全,現在最保險的做法是,延續剛才的方案,繼續忽略這些怪物。
唐雪漪不想死,她乾脆坐在地上,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著怪物。
忽然間,她笑了一聲。
她聽見自己說:“羊看不見羊。”
【對怪物使用異能:精神控製。
精神力持續下降中,當前san值:???
未開通權限,000無法為您準確播報數據。】
“羊隻看得見自己。”
【警告!怪物汙染值極具上升!
當前總汙染值:500
汙染程度:中……】
“羊隻能看見自己。”
【汙染值持續上升中,當前總汙染值:726
汙染程度:中】
唐雪漪第一次覺得說話如此困難。
她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即將被割喉放血的雞,每發出一個字音都宛若故障的收音機,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天儘職儘責地播報。
她定定地凝視著這些怪物。
櫥櫃裡的商品被賦予極高的觀賞價值時,才會吸引更多的目光。
唐雪漪沒有忽略它們,而是用異能給這群羊下了一個暗示——它們是最低等廉價的商品。
能注意到它們的,隻有它們自己。
小羊們停下來了。
“自己?”
“什麼是自己?”
“我不知道。”
這是唐雪漪第一次感受到使用異能是加在她內臟和靈魂上的強壓。
像是有人在從內到外,將她一層一層撥開,再用粗糙的針腳將她爛掉的皮肉再縫合好。
視線一陣模糊,一股熱流順著她的鼻腔往下。
她流鼻血了。
唐雪漪將血漬抹開,刺目的鮮紅讓她有些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啊,你的腿怎麼隻剩兩條了?”
一隻小羊說。
“你的也是。”
“羊毛消失了。”
“為什麼?”
“為什麼呢?”
眼前的怪物逐漸褪去羊的形態,它們下/體畸形雄性/器官也在消失。
它們互相打量著彼此,打量著自己恢複正常的雙腿,像被困在洞穴裡,看了大半輩子的火光影射出的黑影的人。
而唐雪漪強迫它們轉過頭。
它們看見了身後的火種,也看見了真相。
“你們不是羊。”
唐雪漪話音落後的瞬間,巨大的屏幕麵板在空中展開。
尖利的羊鳴充斥著整個實驗室,玻璃展房內的嬰兒爆發出比剛才還要熱烈千百倍的喝彩。
麵板上的幾行數據同時被標紅,和白逐溪、周予微一樣,她如何殺死這些羊,用了多長時間,也被準確記錄。
她否定了羊的價值,否定了禁區創造的價值體係。
麵板判斷,這些羊在同一時刻,被人用相同的手段,同時扼殺。
但在唐雪漪眼中,這些羊仍舊生龍活虎地站在這條狹長的走廊上。
它們生長著十三四歲少女的麵龐,漂亮柔和,身體是正常的,人類的身體。
它們茫然地盯著這個世界,就像在盯著一張什麼都沒有寫的白紙。
“我不是羊?”
“我不是羊。”
突然間,從實驗室上方伸出無數隻機械手臂,它們快速穿過小羊的身體,殺死了這群剛剛才發現真相的小羊。
看見真實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唐雪漪看著小羊羔無力倒下,徹底死亡。
“滴——”
實驗室大門敞開,黑西裝站在門口,“恭喜你9078,你完成了數據記錄,並獲得了晉升的機會。”
“你轉正了,現在,你是黑山羊研究所的正式員工。”黑西裝朝她伸出手,賞識的目光同時落在她身上。
勉強止住鼻血後,唐雪漪站起身,拍了下白大褂上沾染的灰塵,“正式員工需要做什麼?”
她朝黑西裝走去,卻沒有握住那隻手。
“記錄數據。”黑西裝並不覺得尷尬,他收回手,轉身朝實驗室外左邊的走廊去。
走廊左邊依舊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唐雪漪被黑西裝送到一扇和剛才那間實驗室一模一樣的門口。
“滴——”黑西裝再次開門,他側身為唐雪漪讓出一條道:“在進去之前,我提醒一句,9078,羊不是人,不要把它們當人看。”
“祝你好運。”
在唐雪漪徹底被這個實驗室的光芒淹沒後,黑西裝關上了門。
這間實驗室比剛才那間大很多,有一個操場那麼大。
這裡沒有玻璃展房,隻有一群羊頭人身的怪物,和剛才玻璃展房內的怪物嬰兒並無太大差彆,隻不過是長大版。
它們穿著潔白的長裙,身材纖細,安詳地躺在地上,鐮刀被它們緊緊攥在手裡,乍一看,像在沐浴陽光。
但仔細看,就能發現,它們身上都有彈孔留下的痕跡。
看來,這裡剛剛經曆了一場激烈的戰爭。
唐雪漪站在實驗室的入口,和這些躺平的小羊格格不入。
但這裡還有一個和她一樣站著的人。
白逐溪背對著她,站在實驗室的另一端。
這些小羊能躺在這,大概率出自她的手筆。
唐雪漪徑直朝白逐溪走去,“白小姐。”
“你出來了?”見到唐雪漪,白逐溪有些驚訝。
一個普通人獨自和那麼多怪物待在一起,沒有被同化,還能安全離開,如周予微所說,唐雪漪的確沒有看上去這麼簡單。
“你的鼻子怎麼了?”白逐溪從荷包裡掏出一包紙巾,“先擦擦。”
“謝謝,我有點上火,”唐雪漪接過紙巾,“周小姐呢?”
“她記錄了數據,那個穿黑西裝的把她帶走了。”白逐溪歎息一聲。
“她做了什麼?”唐雪漪問。
白逐溪頓了一下,“這些怪物比剛才那個實驗室裡的要厲害,它們有武器,就是這些鐮刀,我和周予微跟它們交了幾次手,每次它們被殺死,都會再次活過來,很棘手。”
“但麵板一直沒有出現。”
“後麵,周予微讓我安靜,沒過多久,黑西裝就來開門了。她什麼也沒有做,頂多是被怪物砍了幾刀。”
白逐溪:“真是個薄情的人,也不知道給點提示,好歹是同批進來的隊友。”
唐雪漪若有所思地盯著地上那些羊頭人身的怪物。
周予微給她的感覺不像人,她像是一台隻會處理問題的機器。她很聰明,且對時間格外珍惜。
她所用的手段一定是最高效,最理性的。
白逐溪說,她什麼也沒有做。
她真的什麼都沒有做?唐雪漪眯了下眼睛。
就在這時,躺在地上的怪物們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站起來。
它們不算高,看著也像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完全站起來也就能到白逐溪的胸口。
唐雪漪比白逐溪矮一些,它們都必須仰視才能和唐雪漪對視。
白逐溪摸向腰間的手槍,“又來了。”
在她拔槍之前,怪物先開口了。
“你的身體真漂亮。”
“很白,很瘦,穿上裙子一定很好看。”
“但我不喜歡比我漂亮的羊。”
“我也不喜歡。”
“比我還要漂亮的羊就該死。”
“我要砍下你的身體。”
“我才是最漂亮的羊。”
怪物們癡迷地望著唐雪漪和白逐溪,仿佛在看什麼稀世珍寶,嘴裡說出的話卻可怖至極。
san值持續下降,白逐溪有些受不了,她開了槍,子彈射穿了一隻怪物的眉心,卻沒有及時停下。
“砰!”
實驗室邊緣的牆體被子彈打中。
裂縫像蜘蛛網一樣蔓延,“刺啦刺啦”的聲音在實驗室內回蕩。
緊跟著,是劇烈的,玻璃碎裂的聲音。
白牆露出了本來的麵目,一麵麵被拚接好的鏡子在白逐溪和唐雪漪的完全展現出來。
同時,她們的模樣也徹底在鏡中顯現。
唐雪漪看向鏡中的自己。
清瘦的身體,蒼白的皮膚,她原來應該很窮,白大褂內裡的襯衫洗到泛黃都還沒換新的。
她的脖頸修長,因為病態的皮膚,上麵的血管清晰可見。
而在脖頸上方,她沒有看見自己的臉。
她看見了一顆羊頭。
她是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