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顏溪看見一個男人,這一次離得最近,沒戴麵具,也沒穿鎧甲,隻是一身錦緞常服。
冷冽的風讓她很快清醒過來,沒錯,正是他,棱角分明的臉讓人看著就不願親近,冷峻的劍眉下偏生了一雙風情的丹鳳眼,嘴角似乎還掛著得意的笑。
顏溪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起身從他腰間拔下匕首——她還沒忘記此刻自己是他的逃犯。
“你就是這樣報答救命恩人的?”褚臨嶽有些玩味兒地一笑,絲毫沒把脖頸下的匕首當回事。
“救命恩人?那這鐐銬又該如何解釋?”顏溪瞥了一眼腕間的鐵鏈,怒目逼視,手中的匕首又緊了緊。
褚臨嶽的視線卻落在她滲血的櫻唇上,漫不經心地應答著,“到了鄴京自然會幫你打開。”
“你要帶我去鄴京?你是怕我半路跑掉才給我帶上鐐銬的?”顏溪第一反應,他定是要把自己弄到京都去變賣或奴役,總之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之前見過仙室山下的鄉民將女兒賣到官宦人家為婢,或是賣到煙花巷裡受人蹂躪。
褚臨嶽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故意挑逗道:“去鄴京做個婢女或者彆的什麼的總比做個死囚好吧!”
“哼,士可殺不可辱,本姑娘倒是情願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得去死。”
說話間,顏溪四下打量著車廂,想要找一個出口逃出去,直到她沮喪地發現鐵鏈一端固定在一處暗樁上。
褚臨嶽趁她分神,以極快的速度出手想要奪下匕首。
看來阿烈擔心的沒錯,就知道她醒來定不會乖乖聽話,若不是這鐐銬,此刻隻怕她已大開殺戒了。
褚臨嶽的出手越發激起了顏溪的怒氣,她怒不可遏地追著褚臨嶽一通亂刺,帶動著鐵鏈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褚臨嶽卻隻好四下閃躲。
戰勢很快在狹小的車廂裡愈演愈烈,褚臨嶽忙於招架,竟尋不出空來解釋。
外麵雨勢漸大,馬車此刻正行至險峻陡峭之處,隊伍隻好單列行進,劇烈的打鬥加劇了馬車的顛簸,驚得馬匹躁動起來。
車夫和前後的兵士隻當是世子爺一時來了興致,那美人害羞不肯順從,世子爺少不了要武力解決,不僅不敢上前詢問,反倒是默契地躲遠了去。
隻有走在前麵的郗烈察覺到異常,忙調轉了馬頭想要去查看。
不料還沒等他上前,其中一匹馬一個趔趄滑向懸崖,連帶著另一匹馬拽著整個車廂向懸崖傾去,等車夫回過神來再去收韁繩已是於事無補。
“快!拉住馬車!”郗烈驚呼著飛身躍了過來,可他隻摸到了車廂頂,眼瞅著馬匹嘶叫著連人帶車翻下了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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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大雨直到了傍晚才停,天邊升起一片耀眼的霞光,一串雨水從樹葉上滑落滴在褚臨嶽的臉上,他睜開眼就看見了枝葉間露出的暮色天空。
動了動腿腳,尚且無礙,隻是一隻胳膊正被千斤巨石壓住,僵硬無力,他扭過頭,隻見衣衫襤褸的女人側身躺在臂彎裡一動不動。
真能折騰!
褚臨嶽將胳膊從顏溪的身下抽出,直身坐了起來,抬頭望著萬丈懸崖的峭壁,有些傷神。
天色已晚,還是先找個地方落腳。
褚臨嶽掙紮著站起來,揮劍砍斷了顏溪手腳上的鐵鏈,這樣背著她行走也輕便些。
他很快在崖下找了一個不大的山洞,將顏溪安放在一堆乾樹葉上,又生起火堆來取暖。
顏溪本就輕薄的衣衫早被樹枝掛的破爛不堪,手臂和腿上的肌膚隱約可見,樹枝劃破的血痕更是觸目驚心。
褚臨嶽解下外衣在火堆上烘乾,替她穿上。
深夜,即便點起煙火,崖上的人也看不見,隻能靜等天亮。
次日,雨停,山間布滿霧氣,幾處早開的桃花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分外妖嬈。
昏睡中的顏溪隻覺得乾裂的喉間流進一股清泉,她緩緩睜開眼,看見男人正握著一截濕漉漉的竹筒凝視著自己。
她使出全身力氣坐了起來,警惕地往後挪了挪,“走開!”
“你醒了就先呆著吧,我去找些東西吃,順帶看看有沒有辦法給衛隊發個信號?”褚臨嶽將竹筒安放在顏溪身邊的石頭上就要離去。
顏溪此時才察覺到手腳上的鐵鏈消失了,目光忙追了上去,“世子殿下到底為何要將我從大牢裡救出來,又為何要帶我去鄴京?”
褚臨嶽住了腳,有些驚詫,“你知道我是誰?”
“到襄州平叛的又有幾個殿下?我就算死,也總該知道是拜誰所賜吧!”顏溪說著,下意識抬手撫了撫胸口的箭傷,傷口此刻正隱隱作痛。
“如若不是我及時射那一箭留你活口,隻怕你早死在追兵的亂箭之下!”褚臨嶽聽懂了她的話外音,索性承認了那一箭正是自己射出的。
“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了?”顏溪覺得身上恢複了些力氣,撐著身後的石壁緩緩站了起來。
不管怎樣,自己總算活著出來了,此刻要走,他若阻攔隻怕也要費上一番功夫才行。
顏溪決定最後給他一次解釋的機會,“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把我從大牢裡弄出來帶回鄴京到底要做什麼,當真如你戲言那般是將我賣到京城做婢或妓?”
她雖生長於山林,卻自帶一股超凡脫俗的傲氣,一如她清麗出塵的容貌,憑誰都無法將她與柔婢或媚妓聯想在一起。
褚臨嶽在心裡暗笑她癡蠢,自己堂堂王爺,怎會乾起買賣人口的勾當,可是話一出口就變成了,“怎麼,你不願意?”
“哼!”
再跟這樣的登徒子多待一分鐘,多說一句話都是浪費時間,浪費口舌,既已解了枷鎖,此刻不走更待何時?
顏溪嘲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拔腿就踉踉蹌蹌地往洞外走去。
褚臨嶽早察覺了她的動機,伸手攔住去向,不料顏溪運足力道,揮拳便朝他掄來,一招一式如風似電,全然不像重傷之人。
殊不知她也隻不過是氣存丹田,強撐著與他過招罷了,能撐幾時她自己也不知道。
“能不能彆一言不合就.......”褚臨嶽一言未完,直見顏溪的拳頭又衝了過來,忙躲閃開去。
再這樣下去,隻怕她要心力枯竭,支撐不到鄴京了。
褚臨嶽心中一急,猛地握住她的手腕,攬著她的腰身,如一陣颶風般將她卷至石壁前,俯身將她抵在堅硬冰冷的壁上。
貼身而立,四目相對,惱怒如熊熊烈火在顏溪的杏眸中燃燒,迸射出來的火光仿佛要將褚臨嶽焚個乾淨。
有那麼一瞬間的對視,讓褚臨嶽真覺得心臟的某個地方被炙傷了般抽搐難受,他移開視線,想要避開那兩團火焰,無奈身下這匹烈馬又開始掙紮,“你放開,混蛋!”
他隻好收回視線,重新注視著那張憤怒的小臉,手上的力道也逐漸加重。可他越使力,女人的反抗就越激烈,幾番較勁終使他失去耐心,一股無名之火化最終為一陣怒吼,“慕顏溪,我告訴你,桃木匣子在我手裡,仙室書院被告發和摩葉教勾連謀反,你呆在襄州隻是死囚一個,去了鄴京卻能活命,還能救人,你想清楚了,要不要去鄴京?!”
這番話他早該在馬車裡就告訴她,可她偏就沒有給他機會。
“咳!咳!”顏溪隻覺得呼吸不暢,胸口堵悶得厲害,那處箭傷痛得讓她直冒冷汗冷汗,即便如此,她仍強撐著不輸氣勢。
褚臨嶽見她眉間緊皺,咳喘不止,這才意識到她有傷在身,忙鬆了手,移開身軀,那股霸道的氣勢才立刻消散。
經這麼一通折騰,顏溪仿若風中斷翅的蝴蝶,虛弱得風一吹便能碎掉。她早沒了方才的那股傲氣,體力耗儘,背靠著石壁慢慢滑坐下來。
褚臨嶽的一番話仿若一擊重錘,震得她五臟顫裂,心神懼亂。
曆朝曆代,叛亂必是死罪,連座、夷族也算常法。她沒有想到,二師兄衝玄雖被救出大牢,但仙室書院這麼快就已被牽連。
師父雲隱四海,蹤跡難覓還好說,可書院裡一眾師兄弟們,難道都要逃亡,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裡去呢?更何況他們的家人多半都在襄州境地,又能逃去哪裡呢?
顏溪虛弱無力地靠在石壁上,任由腦海一片混屯。
那隻桃木匣子,本是她娘臨終前留給她的遺物,她當時打開來看,裡麵除了與沈家的婚約,並無他物。匣子怎麼會在他手裡,又怎麼會驅使他救自己?這到底怎麼回事?
褚臨嶽知她心中疑問重重,怕她再鬨騰,不等她開口,便主動挑明,“有人給了我那隻桃木匣子讓我救你,當然,我也不是白救,那隻匣子,還有你,對我都有用處,等你完好無恙地到了鄴京,我們就能各取所需,到時候你也就明白一切了。”
顏溪立刻明白,給他桃木匣子的人定是沈伯伯。
她自幼隨阿娘在仙室山長大,仙室書院亦是她的家,師兄弟們就是她的家人,他們一起讀書,一起練劍,一起玩耍,一起長大。阿娘去世後,她除了師兄弟們便再無親人,還有什麼比保護親人更重要的呢?
如今隻能先聽從於他,去了鄴京,再慢慢弄清真相。隻要能幫書院洗脫罪名,隨他將自己派到什麼用處,即便是讓她為奴為妓,又有何妨?
“我跟你去鄴京,你告訴我怎麼做才能讓書院洗脫罪名?”顏溪的神情平靜而堅定。
“你要做的,就是完好無恙的到達鄴京!”褚臨嶽轉了轉手腕,他身上被樹枝劃了不少傷,一番打鬥,此刻也好不到哪兒去。
“嗯!”顏溪雖心存疑慮,卻沒再多問,隻是順從地點點頭。
早這樣不就沒事了嗎?褚臨嶽也有些懊惱,明知她性子烈,自己何苦又要去逗她?
“你歇著吧,我出去想想辦法,儘快讓衛隊找到我們。”褚臨嶽轉身就要邁步離開,卻被身後人叫住,“你等等。”
他停住腳微側過頭,在等顏溪繼續說下去。
“我幫你包紮一下.......”顏溪早看到褚臨嶽後背上的大口子,鮮血暈染了好大一片,刺破的衣衫粘在傷口處,看著有些瘮人。
摔下懸崖時,他幾次故意轉動身體讓自己先著地,定是那時被刺傷的。
“有道是.....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摔下懸崖時.....多謝了。”顏溪也不看他,自顧自地從殘破的裙衫上撕下一綹布條,扶著牆站了起來。
褚臨嶽知她體力已嚴重不支,此刻也不必再讓她消耗體力,便大步走回去背對著她坐定了,“那就有勞了。”
顏溪三下兩下就將他受傷的左肩胛包紮嚴實。
最後一個結剛打好,褚臨嶽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往洞口奔去,“你躺會兒吧,我去去就回。”
顏溪越發覺得這廝喜怒無常,變化多端,難不成我手上有刺紮到你了不成?
她不知道,褚臨嶽此時的確有些害怕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仿佛能穿過人的瞳孔直抵心臟,亂人心神。
顏溪本還想問他方才喚她什麼來著,自己何時改了姓氏,可見他冷冰冰的背影,便隻好先閉口。
興許是他情急之下記錯了自己的名字。
等褚臨嶽抱了些果子回來時,顏溪靠在石壁上已再度陷入了昏迷,胸前的衣衫因傷口開裂滲出大片血跡,伸手去探她的額頭,燙得都能烙燒餅了。
這樣下去真會死人的!
褚臨嶽有些焦急了,費了這麼大力氣,可不能扛著具屍體回去和慕大將軍談條件。
他用破布蘸了涼水敷在她的額頭上,又將火堆攏大了些將火燒旺。
要想辦法儘快離開山穀才行,他尋了一塊兒高地堆滿乾柴,隻待霧氣稀薄些就忙點起火堆,蓋上濕漉漉的樹葉,山穀裡很快就升騰起滾滾濃煙。
約摸一個時辰後,衛隊發現了蹤跡,他二人才算得救。
一行人又重新上路,在路上暗暗找了郎中給顏溪簡單處理了傷勢,褚臨嶽下令全速前進,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