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輪轉,空氣中帶上了一絲熱意,隻有夜晚的微風仍殘存幾分清涼。
對徐尋真來說,教坊司的日子屬實有些難過,每日裡除了吃睡,便隻剩下練琴,日複一日的枯燥,令她心裡生也生出幾分燥意。
好在漫天的星鬥還是一樣的絢爛,風中雖然多了脂粉油膏的暖香,但還是一視同仁地留下絲絲涼意。
徐尋真坐在一處飛簷上,平靜而又深沉地注視著夜幕下沉睡的巨獸。
多日來的苦悶已經將她的耐心消耗殆儘了,今夜,她便要夜探禁宮。
仿佛鬼魅一般的身影,在幽寂的深宮中穿行。宮中到處都有禁衛軍巡邏,徐尋真不敢大意,她將周身氣息收斂到極致,如浮光掠影一般,飛速地自屋脊之上閃過。
皇帝今夜駕臨椒房殿,周圍必定布滿暗衛,是決計不能靠近的。黑色的身影踏瓦無聲,沿著屋簷急速飛馳,掠過一座座宮殿,很快便來到一處荒廢的宮室。
這是一處冷宮,荒草叢生,連層窗戶紙都沒有,一片蕭瑟。但本應是人跡罕至的地方,那牆角處卻有一株十八學士,開得姹紫嫣紅,婷婷嫋嫋,也不知是哪一位住進來的嬪妃如此有閒情逸致,更奇的是,竟是被人照料得極好!
徐尋真辣手催花,信手把玩著,仿佛隻純粹因為好奇,但下一刻,她神色突變,抬手間,六角茶花便飛射而去。
“啊!”那殘破的宮室中忽然傳出一聲刻意壓低的驚呼。
徐尋真眉梢輕揚,抬步走了進去。
徐尋真眼神掃過一圈,腳下微頓,殿外一片荒蕪,殿內卻似乎井井有條,雖然桌椅仍然破舊,但卻很乾淨,顯然是有人在時時擦拭。
她眼中閃過一抹疑色,繼續往前走,停在了那張簡陋的床榻前,那垂下的床帳後麵,似乎藏著什麼人。
“出來!”
一聲冷喝,躲在帳幔後的十八被嚇得一抖,差點尖叫出聲,她死死地咬著唇,一臉驚恐地瞪著帳外的黑衣人。
“再不出來,我一把火燒了這裡!”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十八又是害怕又是憤怒,小手緊緊抓著衣角,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
見暗處的人還不現身,徐尋真皺了眉,眼中冷意浮現,她走上前去,正要親自動手,那榻上卻忽然有了動靜。
隻見那帳幔後麵,忽然露出了半個腦袋,枯草一般的頭發下麵,一雙眼中滿是警惕,眼眶紅紅的,像隻受驚的小兔子。
竟真有人住在這裡,還是個孩子!徐尋真心中一驚,仔細打量著這小孩兒,見他看起來隻有五六歲的樣子,一頭亂蓬蓬的頭發,還帶著草屑,衣服也很破舊,鞋頭甚至破了個洞,一隻腳趾頭露在外麵,正不安地蜷縮著。
她目光移到小孩兒臉上,見他麵容還算乾淨,隻是麵黃肌瘦的,看著並不討喜,隻有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孤零零地嵌在臉上,愈發顯得可憐。
徐尋真心頭的戒備稍去,皺著眉,語氣有些冷淡,“你是什麼人?怎麼住在這裡?”
十八抿著唇,低著頭不說話。
“你彆怕,我不是壞人,隻是想知道你是誰。”徐尋真聲音軟了下來,主動退了半步,以示自己無害。
十八抬頭飛快地掃了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小手揪著衣角,猶豫著不敢開口。
徐尋真蹲下身,以一個平等的姿勢,耐心道:“這是你的家嗎?我真的不是壞人,隻是無意間走到這裡,發現你躲在暗處,才拿花打了你,你受傷了嗎?”
十八猶豫的抬起頭,她本應在被發現的時候便跑掉的,但或許是因為沒有感應到殺氣,所以雖然被花打了,但心裡似乎有個聲音在說,她應該留下,不會有事的,所以她隻是躲了起來,如果這個黑衣人真的是壞人,她也可以立馬跑掉。
“我,我叫十八,我住在這裡。”她聲音有些顫抖,說完便低下了頭,似乎仍有些害怕。
徐尋真眼中浮現一抹笑意,柔聲道:“你好!十八小公子,很抱歉,未經你的許可,我便闖了進來,你能原諒我嗎?”
十八抬起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聲道:“沒,沒關係。”欲言又止。
徐尋真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道:“十八公子是宮裡的人嗎?怎麼會這在這裡呢?”她假作四顧,其實眼神一直凝在十八臉上,在他看過來時飛快地移開。
“我從小就住在這裡。”許是見她一直沒有流露出惡意,十八終於放鬆了些,話也說得順溜了。
從小?
徐尋真眸中閃過一抹異色,有意打趣道:“那你母親不就是皇上的妃子了?”
十八聞言像是有些不高興,抿著唇,不肯再說。
徐尋真神色微凝,立馬補救道:“我隨口胡說的,你不用回答。”見十八仍是沉默,心下暗道:這小孩兒戒心還挺重!
但,避而不答的態度其實已經足以反映一些問題。
看樣子是問不出什麼來了,她也無意傷害對方,便起身,笑著道:“你方才可有受傷嗎?我不便久留,明日再帶藥來看你,可好?”
十八莫名地有些低落,嘴角耷拉了下來,遲疑著想說些什麼,卻隻是搖了搖頭,也不知是說沒有受傷還是不想徐尋真明天再來。
不過,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徐尋真也並不是一定要得到許可,以她的武功,自然是想來便來了。
徐尋真飛身躍起,化作一團黑影在夜空中穿梭,十八躲在門後,看見那高來高去、卻無聲無息的身影,雙眼發亮。
冷宮之中竟住了一位疑似皇子的小孩兒!
這個發現令徐尋真震驚的同時,也無比好奇對方是如何隱瞞身份生存下來的,而且看他的年齡,應該是前朝的皇子,這麼說來,豈不是當今聖上的弟弟了?!
但,十年前那場令教坊司死傷無數的宮變,不是說所有皇子和公主都被擄走了,最終隻救回來聖上一個人嗎?那這冷宮中的孩子又是怎麼回事?
莫名的,徐尋真隱約察覺到背後似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且這個秘密對自己有利。她不知此念因而而起,但卻從未總過如此強烈的直覺,仿佛一旦錯過便會抱憾終身。
她在教坊司寢殿的屋脊上停下,回首望向冷宮的方向,眼神逐漸凝重。
一連幾日,徐尋真每晚都會避開禁衛軍,來到冷宮,跟十八一起照料那株十八學士,帶她到禦膳房偷吃點心,陪她看月亮、數星星,為她梳理雜亂的頭發,也是這時她才知道,原來十八竟是個女孩子,而且根本不是五六歲,而是九歲!
也不怪她一開始錯認了,這麼小的孩子本就還沒長開,而且因為營養不良,十八瘦得厲害,完全看不出女孩子的嬌柔。
而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意料之中的,十八終於卸下了心防,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十八的母親的確是被貶的妃子,她住進來後才發現有了身孕,但戕害皇子是死罪,她不能落胎,便隻好繼續養著,好在身邊的宮女很是忠心,想儘辦法照顧她,後來十八出生,她卻因難產去世,隻剩下那宮女一直照顧十八,直到一年前那宮女意外身亡,冷宮中便隻剩下十八一個人。
至於‘十八’這個名字,那宮女說是因為牆角那株十八學士,但徐尋真卻不太相信,一個能在冷宮中獨自懷胎十月最終生下孩子的女人,不可能起一個這麼隨便的名字。
‘十八’一定代表了某種深意!
“姐姐,你可以帶我飛嗎?”一雙溢滿了渴望的眼睛,打斷了徐尋真的深思,她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臉上便露出了一個戲謔的笑意,忽然伸手穿過她腋下,不打一聲招呼便淩空飛起,忽高忽低,忽急忽緩,嚇得十八低呼一聲,整個人埋到她懷裡,根本不敢睜眼。
“哈哈哈,十八小姑娘,你膽子這麼小嗎?”徐尋真壞心眼兒地取笑她。
十八耳尖飄紅,抬起了頭,瞪著眼道:“我才不是膽小鬼!”
“是嗎?”
身形陡然拔高,十八睜大了眼,月亮在她眼前變得好大,仿佛觸手可及,她像被蠱惑了一般,朝那輪圓月伸出了手。
但下一刻,身體開始快速地下墜,月亮便飛速地遠去了。夠不著,十八有些失望地縮回了手,她感受著風吹過耳畔的聲音,心中忽然生出幾分渴望。
落地時,她雙手圈住徐尋真的脖子,一臉認真地問道:“姐姐,你可以帶我走嗎?”
徐尋真猛地僵住了,臉上的笑意慢慢落了下來,她此時單膝跪地,女孩兒眼底的希冀清晰地照進她眼中。
這一幕竟有些熟悉。
曾經有人遠渡山水走到年幼的徐尋真麵前,說要帶她走,如今,卻有一個年幼的孩子站在徐尋真麵前,說想要跟她走。
命運仿佛總在不期然的地方發生交集。
但,真的要帶她走嗎?不隻是帶她出宮,而是要保護她的生命,陪伴她的成長,包容她的情緒,理解她的抱負,就像師傅那樣。
我能做得到嗎?徐尋真在心中問自己。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十八失望的低下頭,她鬆開雙手,退出了溫暖的懷抱,聲音輕飄飄的,仿佛風一吹便會消散了,“姐姐,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過分,你不願意也沒關係的。”她實在心思細膩又體貼,看出了徐尋真的猶豫,便自己遞上了台階。
徐尋真忽然感到有些羞愧,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糟糕的壞事,她給了彆人希望,卻又親手把這希望毀掉。
不過隻是個小孩子,或許隻是心血來潮,過幾日便會忘了這一茬,一切又會回到正軌。
但,真會如此嗎?
看著十八落寞的背影,如同這殘破的宮室一般,被遺棄的她是如此孤寂,她渴望溫情,向往自由,她與這皇宮格格不入。徐尋真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衝動,她開口叫住了她,鄭重地問道:“十八,你真的要我帶你走嗎?離開皇宮,離開京城,隻做一個普通人。”
被叫住的瞬間,小姑娘便瞪大了眼睛,垂在身側的雙手也不由得握緊了,手心的繭子磨得有些發癢,撓得她心中的野望蠢蠢欲動,等徐尋真說完,她眼中更是忽地一亮,閃爍著驚喜的光芒,她迫不及待地跑了過來,幾乎是興高采烈地答道:“我願意!”眼中的神采比星辰還要明亮。
於是,徐尋真笑著伸出手,牽住了那隻有些粗糙的、充滿生命力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