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憤不平的夏於卿決定逗弄一番小姑娘替自己出出氣。
於是乎,小徐尋真辛苦找來的野果,他嫌太酸了,要吃燒雞,等到她好不容易做好了叫花雞,他又嫌太膩,要喝山泉水,小徐尋真馬不停蹄去取水,他又嫌生水不乾淨,要喝熱水,等到陶罐裡的泉水煮沸之後,他又嫌沒味兒,要喝美酒。
這可難倒了小徐尋真,她能找來野果,也能打到野雞,能取山泉,卻弄不到酒,因為她沒錢。
但老爺爺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可以不管他。
於是,她當掉了最後一顆玉石,換了一壺最普通的桃花釀。
那是她離家之前,從纓絡上摳下來的,統共十顆,這是最後的一顆,原本是想要留作紀念的,如今也用掉了。
夏於卿至今還記得,小姑娘興衝衝地抱著酒壺跑到他麵前,把那隻飄著淡淡酒氣的桃花釀塞到他懷裡,如釋重負地笑了,緊接著語重心長地道:“老爺爺,喝酒不好的,你喝這個吧,甜甜的,也是酒哦。”
想他夏於卿從拿得動酒杯開始,便隻飲烈酒,何時喝過這麼軟綿綿的‘果汁兒’,當即便抗議,非要換成烈酒。
小姑娘起初還好言好語勸他,到後頭實在急了,便發了火,小手掐著腰,一臉不滿地道:“爺爺怎麼這麼不懂事?!胡子都一大把了,還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今天是有小真真在,要是沒人在身邊的話,醉倒在路邊,被野狼叼走了怎麼辦?而且……而且,小真真隻有一顆玉石了,隻買得起這個的。”起先還氣勢洶洶,說著說著,腦袋便低了下去,一臉落寞地扭過了頭。
言下之意,她用自己唯一的一顆玉石給自己換了壺酒?夏於卿頓時覺得自己簡直太過分了,無理取鬨,害得小姑娘如今身無分文,濃濃的負罪感湧上心頭,都快要將他淹沒了!
——不對呀!
自己不就是為了報複嗎?她如今沒了錢,肯定會過得更慘,自己的目的就達到了呀!夏於卿一瞬間又想通了。
可是,看見小姑娘情緒低落的樣子,他心裡竟也不好受,連狠話都說不順暢,囁嚅道:“有玉石你給我呀,換什麼桃花釀,又不好喝……”
“不是您要喝酒的嗎?”
“那也不用賣玉石啊!”
“不賣玉石我哪有錢?”
“沒錢喝什麼酒?!”
“——不是您說要喝酒的嗎?”
繞來繞去,都是喝酒惹的禍。
一大一小互相瞪著眼,誰也不讓著誰。
“噗——!”小姑娘氣得兩條眉毛都快要飛起來了,夏於卿沒忍住笑出了聲,喚來一枚小白眼兒,更覺得可樂,倒在稻草堆上捧腹大笑。
“笑什麼嘛?本來就是您說的嘛!”小姑娘不高興地嘟著嘴。
夏於卿笑得暢快,但他忘了,有個詞叫作樂極生悲,他臉上的白眉毛和白胡子都是假的,根本就經不住他這一番折騰,如今左邊的白眉毛已經掉了,白胡子也隻剩下一半還在下巴上,他都沒有察覺。
“啊!你不是老爺爺!”小姑娘驚得倒退兩步,指著他的下巴,一臉驚奇。
笑聲戛然而止,夏於卿險些被口水嗆到,他連忙伸手去摸,卻連另一邊的白眉毛也碰掉了。
他騰地起身,火燒屁股一般跑出了破廟,不到十米又折返回來,以袖顏麵,快速丟下一句“我去把玉石找回來,你在這裡等我!”便溜了,留下小姑娘扶著門框,滿臉驚歎。
捉弄彆人,結果自己差點兒露餡兒,夏於卿滿心懊惱,他跑遠之後便衝到水邊,洗掉了易容,準備先去贖回玉石,再回客棧拿新的易容工具,到時候,再換一張新麵孔去找小姑娘,一定能叫她更加驚訝。
但,就在夏於卿懷著期待的心情回到客棧時,卻被侯在房中的三益師太抓了個正著,他臉上的表情立時僵住了。
最終,他沒能赴約,也不知道傻乎乎的小姑娘有沒有等他。
往後的數年,夏於卿也曾遇見了她,但他並非孤身一人,他也不敢上前相認,他怕她已經忘記了他,於是,那顆玉石也一直沒有機會還給她。
師妹,如今我已經不需要你當首飾替我買酒了,你知道嗎?那顆玉石我替你保管了十年,你還記得嗎?
琴音終結之時,天光乍然一線,簷下的燕子張開翅膀,飛向了廣闊的天際。
鏡中,徐尋真看見鳥兒自由的姿態,眼中帶笑,她正拿著梳子梳發。昨夜的衣服已經不能穿了,如今身上的是師兄給的,天知道他一個單身男子,為什麼會有女子的衣裙!
新衣服有了,頭發也得重梳,但她挽好了發髻才發現,這裡沒有發帶,更沒有釵環,她遺憾地歎了口氣,預備就這樣散著頭發回去,反正也不會有人看見。
溫熱的體溫忽然靠近,一雙大手攏了過來,披散的烏發重新回到了頭頂,修長的手指在發絲間穿行,也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左右這麼繞來繞去,鏡中便出現了雲髻霧鬟。
比我梳的好太多了吧!徐尋真滿心驚歎,師兄就是師兄,連頭發都梳得好!
她以為這樣就結束,剛要起身,卻被按住,師兄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條煙霞之色的發帶,兩端還墜了玉石,讓發帶能夠老老實實地垂下。
“這樣就好了。女孩子家,可不能蓬頭散發。”夏於卿柔聲道。
徐尋真輕輕晃了晃腦袋,能感受到發帶上的玉石輕輕滑動,發髻也牢固得很,心裡十分滿意。
“師兄手藝這麼好,可得快點兒找個嫂嫂回來,不然豈不是浪費了嗎?”少女言笑彥彥,一邊欣賞著鏡中的發髻,一邊調侃道。
夏於卿臉上笑意微頓,隻輕輕搖頭,道:“你再不回去,可就要遲到了。”
徐尋真看了看天色,笑道:“多謝師兄,那我走了。”
仿佛天邊遙不可及的那一抹朝霞,笑意嫣然的少女消失了,也帶走了室內所有的光彩,房中靜的可怕,夏於卿搓了搓手,竟覺得有些冷。
耳邊似乎還能聽見玉石相擊的聲響,夏於卿看著遠去的背影,隻覺得她比天邊那一抹日光還要耀眼。
師妹,你可知這十幾年來,我眼中隻看到了你,便再也裝不進他人了。
……
官署中,連後廚看門的狗都還沒醒,徐尋真落到院中,隻驚起塵煙點點,她回首望向天邊,旭日東升,像流著油的鹹蛋黃,看起來就好吃。
徐尋真摸著下巴,心道,下次讓師兄醃幾個鹹蛋吧,配著粥,一定很棒,少女嘴角勾起一個垂涎的笑。
海棠花影搖動,嬌豔欲滴,徐尋真嗅著空氣中清雅的芳香,忽然間很好奇,宿在花葉間,是不是真能福壽雙全?
辰時,洛時英、程素雪先後起身,卻沒看見徐尋真的身影,兩人都有些驚訝,還以為師妹終於勤奮了一日,不用人喊便已經起身了。
但等兩人洗漱完畢,卻還沒見人回來,便準備出門去找人。兩人轉了一圈,最後還是程素雪眼尖,看見了海棠樹上垂下來的裙擺。
少女穿著一身比海棠花還要豔麗的衣裙,發髻清雅若仙,襯得她膚白若凝脂,清麗世無雙。她在海棠樹上安眠,臉上帶著笑意,應是做了個美夢。
徐尋真睡得安穩,洛時英卻是哭笑不得,她們急得直冒汗,這人卻還在做美夢,她壞心眼兒的捏住了少女的鼻頭。
夢裡,徐尋真正坐在大鳥的背上,穿行在軟綿綿的雲朵之間,彩霞化作她腕間的披帛,月華如酒釀滑進她的喉嚨,轉瞬之間,卻從雲端跌落,掉入深海之中,沉重的海水從四麵八方湧入她鼻腔,令她無法呼吸。
“唔——!”少女皺著眉頭醒來,才發現原來是被人捏住了鼻子,不悅地道:“師姐,你怎麼擾人清夢呀?”
“你還說呢,一大早跑到這樹上躲著,叫我們好找!”洛時英抱著手臂,佯怒道。
“我明明在樹上睡得好好的……”徐尋真小聲地反駁,被洛時英瞪了一眼,方收了聲,自樹梢上輕巧地躍下。
也不知是不是還沒睡醒的緣故,落地的時候身子竟晃了晃,嚇得程素雪一把拉住她,不讚同地斥道:“你這是什麼樣子!跳來跳去的,也不怕把腿摔斷!”
徐尋真皺了皺鼻子,就要張口反駁,卻被洛時英按住了,“好了,今日可是要進宮的,不要吵吵鬨鬨的,我們快去膳房吧,一會兒還要收拾行李。”一手一個便將兩人拖走了。
為期一月的訓導已經結束,最後剩下的,便隻有五十人,徐尋真、洛時英、程素雪赫然在列。
從今日起,她們便是教坊司的樂師。
巳時,十幾輛青棚馬車駛出官署,沿朱雀大街緩緩前行,馬蹄輕踏,發出清脆的有節奏的噠噠聲,車輪碾過青石路,留下道道轍痕,車簾隨風搖曳,泄出一絲香氣。
徐尋真掀開車簾一角,望著前方越來越近的高大巍峨的宮門,車隊停了下來,宮門緩緩打開,露出裡麵金碧輝煌的殿宇和展翅欲飛的雕簷,脊獸莊嚴威武,畫壁雕欄相映,金磚華麗,玉階瑩澈,光影斑駁,神秘而威嚴的皇宮,在她麵前揭開了麵紗。
她望向那瓊樓玉宇,禁宮深深,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驚歎聲,嘴角翹起一個弧度,但眼中卻毫無波動。
夏於卿站在禦街之上,遙望那厚重的宮門,仿佛怪獸的巨口,將車隊一點一點吞吃入腹,直到宮門緊閉,直到馬車消失。
他長久地立著,直到驚鳥忽起,直到日落西山,直到月影高懸,他折扇輕搖,身影決絕。
師妹,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