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於卿一直有個夢想,便是成為令所有宵小之輩都聞風喪膽的神秘的遊俠,在武功高強的同時,還要神出鬼沒、千變萬化,令人摸不著也看不透。所以,他總是喜歡搗鼓一些易容的東西,每次行俠仗義的時候,都要換一副麵孔,還次次都不同。
曾經,他是不起眼的小乞丐,是囂張的富家少爺,是農家的讀書人,還是逃婚的新娘。而今夜,他將是遊戲人間、深藏不露的老翁。
忽然出現的白胡子老頭,擋住了一群追擊者的去路,前頭已經跑得氣喘籲籲的小個子也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中間的不速之客身上。
這群人起先還被突然冒出來的人影嚇了一跳,以為是什麼高人行俠仗義來了,結果卻是個老頭,一群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沒發現什麼特彆的地方,便開始不耐煩地驅趕。
“哪裡來的瘋老頭?敢管大爺們的閒事,勸你快快讓開,否則你這老胳膊老腿兒的,可吃不住大爺這一棍!”那打頭的一人滿臉橫肉,語氣凶狠,當真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嘿!見著我老人家還敢如此放肆,可見是打得不夠,才叫你敢齜牙亂吠!”白胡子老頭叉著手,一臉嫌棄地看著那人。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人果然被激怒,臉色也陰沉下來。
“我老人家分明滴酒不沾,果然是瘋狗,連眼神也不好使。”白胡子老頭臉上的嫌棄更濃了,說完還嘖嘖兩聲。
“你找死!”那人已是怒極,臉上的橫肉都在抽動,提著足有小兒臂粗的木棍便衝了上去,見老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臉上便露出一個猙獰的笑意。
那小個子眼見仗義相助的老爺爺像是被嚇得呆住,連躲都不知道躲了,頓時急壞了,連忙一邊跑過去一邊急切地喊道:“老爺爺快躲開呀!”
可是老爺爺卻隻是回頭笑了笑,眼見那木棍都快挨上老爺爺的頭了,小個子不由驚叫,嚇得趕緊閉上了眼睛。待聽到淒厲的慘叫聲還有木棍不停擊打的聲音,臉都嚇白了,鼓起勇氣睜開眼,下一刻,卻被眼前所見驚得雙眼圓睜,嘴巴張大,臉上的表情都呆滯了。
隻見原本該躺倒在地上的老爺爺,一腳將那滿臉橫肉的惡人踩在腳下,一手拿著木棍,不斷地擊打他的臀部。那惡人想掙紮卻根本逃不開,木棍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專往屁股上揍,痛得他口中哀嚎不止,臉上涕泗橫流,哪兒還有半點囂張的氣焰。
老大一個照麵便被拿下了,還被打得不成人樣,剩下的人都嚇得腿軟,一個個拿著木棍躑躅不前,想去救人,又怕那長眼睛的木棍落在自己身上。一群人遲疑的時候,地上的人卻已經不再掙紮,隻剩下喊疼的力氣了。
惡人癱軟在地上,一張臉上又是水又是灰,臟得都不能看了,白胡子老頭像是被醜到了,皺著眉,嫌棄地把腳拿開,還在地上使勁蹭了蹭,一腳把人踢到一旁,剩下的人連忙把老大扶起來,驚懼不已地看著老頭,不敢動彈。
“還不滾,等我老人家請你吃飯啊!”白胡子老頭眼一瞪,提起木棒在空中一揮,那群人便嚇得屁滾尿流,連忙拖著老大逃了。
小個子呆呆地看著老頭,嘴裡都能塞下一顆雞蛋了。
夏於卿打跑了一群惡人,心裡滿意的不行,轉頭就見小個子一臉驚訝的樣子,臉上就露出個自覺高深莫測的笑容,昂首挺胸,撫著胡須,有些倨傲地道:“小子,你是怎麼惹到他們了?還拿著棍子追你!”
“多謝爺爺!但是我不是小子,我是女孩子哦。”小個子乖巧地道謝,一臉正經地強調自己的性彆。
夏於卿驚得險些把胡子扯掉,他等著眼睛將小個子從頭打量到腳,愣是沒看出來一點兒女孩兒的樣子。
眼睛倒是又黑又亮,但臉上深一道淺一道的黑灰,頭頂兩個散亂的包包,破爛的粗布麻衣,腳下已經起毛的鞋子,分明就是男孩兒的樣式!
夏於卿險些沒維持住自己的高人形象,他嘴角抽了抽,艱難地改了稱呼,“好吧,小丫頭!說說吧,他們為什麼追你?”
“唉,他們全都是壞蛋,想要搶走我的琴!”小小的人兒,卻像個大人一樣歎氣,兩條細長的眉毛像條毛毛蟲扭來扭曲,搭在那張肉嘟嘟的臉頰上,彆提多喜感了。
夏於卿看了一眼,心說什麼名貴的琴值得這麼不要臉地欺負小孩子,結果那琴匣分明都已經十分破舊了,想來也不可能是焦尾、綠綺之類的名琴,不由得興致缺缺,“什麼重要的東西?你一個小孩子怎麼鬥得過他們,給他們不就好了?”
小丫頭就低下了頭,一臉倔強,“不行,這是娘親的遺物,不可以給他們!”
夏於卿神情一僵,生出幾分無措,聲音也低了幾分,“好吧,反正壞人已經跑了,你的琴也安全了。”
“嗯嗯,謝謝老爺爺!您真的好厲害!”
小丫頭重重點頭,一臉的誠懇,看得夏於卿心花怒放,順口便道:“你叫什麼名字?可還有其他親人嗎?”
“我叫徐尋真,爺爺可以叫我小真真哦!”小姑娘的聲音軟糯清甜,像個芝麻餡兒的糯米團子,一戳就能流出糖汁兒。夏於卿卻是如遭雷擊,身形猛地一顫,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腦海裡隻有那三個字不斷放大,重重地擊在心頭。
徐、尋、真,?!
夏於卿表情有些難看,實在沒有想到,他遍尋九州之地,苦苦追尋的徐氏後人,竟在今夜突然出現,而且竟是這樣一個小姑娘?!
父親死前染血的訣彆的書信,兩塊冷冰冰的牌位,他自小遭受的屈辱,午夜夢回的痛苦,這種種不堪,原本該由他一分不剩地還給徐氏後人。可如今,麵對這樣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他怎麼下得去手?!
這莫非是命運的玩弄?夏於卿低著頭,黑暗之中,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扭曲。
等了這麼久,不久是在等著這一刻嗎?!管他是大人還是小孩子,管他是男是女,不如就在今夜結束!
夏於卿眼中狠意浮現,握緊手裡的木棍,朝無知無覺的小徐尋真走去。
隻要輕輕敲下去,一切便都可以結束了,此一念一起,夏於卿便仿佛受到了蠱惑一般,右手慢慢地抬高。
老爺爺怎麼忽然不說話了?小徐尋真心中疑惑,眼中仿佛沒看見那根木棍一般,仰著頭,擔憂地道:“老爺爺,您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她的目光比月色還要明亮。夏於卿動作一滯,高高抬起的右手,怎麼也落不下去。夜風忽地卷起,小徐尋真打了個哆嗦,她身上的衣服早在逃跑的時候便被劃開了好幾道口子,微涼的夜風鑽了進去,有些凍人。
她自己覺得冷了,便也擔心老爺爺會著涼,於是她走上前,牽住了老爺爺的衣袖,“老爺爺,這裡好冷,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住人,您快跟我走吧。”
夏於卿不明白,拉著他的力道明明很輕易便可以掙脫,但他卻僵著身子,像風箏一樣被人牽走了。
兩道身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後的走在空曠、昏暗的青石路上,小徐尋真一手抱著琴匣,一手前著老爺爺的衣袖,走得分外吃力。以她的體力,雙手抱著琴匣也算不上輕鬆,更彆說之前已經消耗的大部分體力,如今隻有一隻手,便更是艱難了。
小小的個子一歪一扭的,明明已經堅持不住了,卻還是不肯放開衣袖,夏於卿垂眸,看她咬牙堅持的模樣,神情愈發的複雜。
見小姑娘越走越慢,手中的琴匣遙遙欲墜,為了穩住琴匣指節都用力到發白,夏於卿終究不忍,他抽出衣袖,語氣有些冷漠,“好了,你自己好好走路便是。”
小徐尋真有些猶豫,擔心對方不肯跟自己走。
小丫頭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夏於卿麵色稍緩,“你在前頭帶路。”
小丫頭一副吃了蜜的樣子,叫夏於卿心中一哂,什麼徐氏後人,不過是個蠢笨的小丫頭,殺起來都沒勁兒!
“哐啷”一聲,木棍被丟棄在路邊,夏於卿雙手枕在腦後,吊兒郎當的,一臉的不屑。
小徐尋真把人帶到了自己落腳的破廟,破廟的外觀還算完好,隻是裡麵雜草叢生,連佛像都隻剩下半個身子,角落裡勉強收拾了一處可以容身的地方,還有個一隻耳朵的陶罐。
夏於卿站在門口,無語望天,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放著客棧乾淨柔軟的床榻不睡,跑來這荒郊野外的破廟裡看小孩兒!
但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身後傳來小丫頭喊他進去的聲音,他卻半分遲疑都沒有,轉身便走了進去,占據了最大的一塊地盤,閉著眼睛,飛快地睡著了。
暮春多雨,昨夜似乎也有細雨,空氣有些微涼,花香也帶著一股冷意,但雨水帶走了落花的傷懷,青草和新葉都更翠綠了幾分,樹梢上的野果還沾著露水,看著更加誘人。
小徐尋真已經早起,采回來一大罐子的野果,清洗後用乾淨的葉子包著,放在供桌上,又抱著罐子去打水,把自己臉上的贓物都洗乾淨,然後便坐在門檻上,拄著下巴,一邊望著緩慢爬升的朝陽,一邊等著老爺爺醒來,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像蝴蝶的羽翼般輕靈。
夏於卿其實早醒了,但他正雙眼無神地看著頭頂上碩大的蜘蛛網,還沉浸在深深的自我懷疑當中,他想了半天也沒想起自己昨晚是如何睡著的,仇人就在身邊,他怎麼就能睡得那麼香?!
夏於卿心底憤憤不平,憑什麼隻有自己如此糾結,另一個卻可以無憂無慮的看風景!他瞄了一眼對方那白嫩的臉蛋,心想,既然不能殺,逗一逗總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