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遙祭(1 / 1)

琴中聞 徐珠 3724 字 7個月前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雅室中,徐尋真並未飲酒,卻仍有種醉意般的朦朧,春風拂走烏雲,天光帶來絲絲暖意,驅散了她心中的寒意。

師傅是個奇怪的人,師兄跟她一樣,似乎也不是沒可能的事,不然的話,他怎麼會有這麼傲慢的想法呢?

徐尋真緊擰著眉頭,這個多年未見的師兄似乎跟師傅一樣,腦子不是很好的樣子。

武功好?又不是天下第一!

琴彈得好?又不是天下第一!

會釀酒、烹飪?又不是天下第一!

會做買賣?又不是天下第一!

所以,自己好不容易把那個仿佛隨時要哭的師傅送走,現在又要開始照顧一個明明普通卻格外自信的師兄嗎?

看他身體康健、精神飽滿的模樣,就知道一定能活很長時間了,到底誰熬死誰都還說不準啊!仿佛已經遇見自己悲慘的未來,徐尋真雙眼迷離,欲哭無淚,滿臉的生無可戀。

師妹久久沒有言語,夏於卿疑惑地抬頭,就見她神思不屬,眼中竟似有淚光閃爍,臉上的表情也甚是奇怪,不由納罕,抬手在她眼前輕晃,“師妹?師妹?你怎麼了?”

徐尋真神智回籠,她使勁兒抹了把臉,趴在案上,有氣無力地道:“沒事,隻是有點兒餓了。”眼中難以抑製地染上了同情的色彩,也不知是同情腦子不好的師兄,還是同情命運堪憂的自己。

餓了?

夏於卿看看天色,見日已中天,也確實該是午食的時候了。聞弦歌而知雅意,他從善如流地起身,去準備午膳。

原本想要提出告辭的徐尋真徒然地伸手,沒能將他攔住,隻好繼續待在這裡,她把自己攤在軟榻上,腦中天馬行空,一會兒想著要如何教導師兄謙虛一些,一會兒想著自己的頭發是不是快要保不住了。不過,想起子時還要再闖端王府,自己能不能從龍潭虎穴中全身而退都還是未知數呢,師兄和頭發就先往後捎一捎吧。

徐尋真心情不甚明朗,午膳也吃得沒滋沒味兒的,但這隻是她自以為。在夏於卿眼裡,師妹是端著碗一口接一口吃得格外歡暢,那胃囊就像個是個無底洞,吃進去的食物眨眼間便消失了。

師妹如此捧場,顯然是十分認可自己的廚藝,夏於卿心裡說不出的高興,接連給她夾菜,她也來者不拒,吃得頭也不抬。

真是太可愛了!夏於卿由衷地感歎。

若是洛時英在的話,估計也會有跟他一樣的想法。

徐尋真咽下最後一口食物,才恍惚覺得肚裡好像有些撐著了,她表情一僵,左手撫上胃囊的位置,那裡竟有些微微隆起!

徐尋真瞳孔一顫,怎麼回事?不是還沒吃多少嗎?連味道都沒有記住啊!師兄是不是發現了?他為什麼笑?

啊——!徐尋真心裡的小人兒又冒了出來,在她腦海中卷起了風暴。

夏於卿自然是欣慰的笑,師妹喜歡吃自己做的食物,他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取笑她!

不過,夏於卿收拾碗筷時,瞄了一眼師妹通紅的耳尖,眼中浮現一絲促狹的笑意,“師妹覺得今日的飯菜如何?吃飽了嗎?”

徐尋真險險壓下一個飽嗝,一臉正經,“師兄的手藝,自然是極好的,我當然吃飽了。”如果不是那一抹迅速蔓延的紅暈的話,自然是極淡定的。

夏於卿眼中盛滿了笑意,仿佛天光在他眼中綻碎,“當真嗎?師妹可不要替為兄節省,我這裡最多的便是糧食了。”

“自然。”徐尋真嚴肅的頷首。

“好吧,請師妹稍坐,為兄一會兒再帶你去個地方。”若是逗得過分了,惹得師妹惱羞成怒就不好了,夏於卿見好就收,收起碗碟自去清洗。

徐尋真當然也發現了師兄是故意的,但發現了也不能拆穿,否則不是讓自己更尷尬了嘛!趁著對方離開的時間,她連忙站起身來踱著步子消食,緩解胃內的不適。

午時過後,長街上人流便少了許多,但勤勞的商販依然守著貨攤,期待著過往行人的駐足,風聲將市井的樂章帶進了雅室中,徐尋真倚著窗扉,耳畔聽見了師兄沉穩的腳步聲。

木板被踩得嘎吱作響,呼吸平緩有節律,胸腔內心臟跳動,越來越近,強有力的搏動帶得她的心跳也跟著亂了一瞬。

徐尋真深深地吸氣,然後用力呼出,總算壓下了心頭那點兒不適,回頭看向師兄,見他手裡提著竹籃,裡麵是紙張和剪刀等物什,不解地道:“師兄這是要做什麼?”

夏於卿目光仍是那樣溫柔,嘴角勾起一個清淺的笑,“做幾盞花燈,師妹要一起嗎?”

花燈?

徐尋真遺憾地搖頭,道:“這我可不會做。”

“沒關係,師妹看我做就好,很快的。”他目光裡滿是包容,自如地坐下,開始折荷花燈。

夏於卿專注於某一樣事物的時候,眼神會聚焦於一處,眼簾低垂,眼尾拖長,像鳥兒長長的尾羽,挺拔的鼻梁如山巒起伏,嘴角自然上翹,即使不笑,也顯得十分溫柔。他擺弄著手裡的紙張,惟妙惟肖的荷花燈漸漸成型。

師兄好像有點兒好看。徐尋真端詳了半天,得出了這個結論。

在師兄折荷花燈的時候,徐尋真便已經知道他要帶自己去的地方是哪裡了。

在那條長街的儘頭處,是一座石橋,石橋下流淌著的,不止是護城河裡的水,還有城中萬千百姓對逝者的思念和祝福。

徐尋真站在柳樹下,看師兄蹲在河邊放燈。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能聽見他清冷的聲音,像麵前的流水,靜靜地淌過,“我的祖父曾經是個英雄,但他弄丟了自己的寶貝,後半輩子都在悔恨中度過。而我的父親,花了一生的時間去找到那件寶貝,那寶貝輾轉四處,落到了一個好人手中,於是,父親便上門去討要,可惜,他被拒絕了。沒能完成祖父的遺願,他便沒了希望,便在祖父的忌日那天,自行了斷了。”

真巧,連祭拜都能一起了。

真巧,明日也是她徐氏族人的忌日,可惜她明日恐怕無暇抽身。徐尋真頭枕著手臂,靠在樹乾上,望著那飄搖的柳條,心緒也有些不安定。

眼前浮動的柳條,像極了母親飛揚的發絲,腦海裡似乎又浮現出母親那張蒼白的臉,她歇斯底裡地號叫,已經不怎麼能分清現實和幻象了。意識開始模糊的時候,她會用力抓撓自己的脖子,試圖以疼痛令自己保持清醒,散亂的發絲像張牙舞爪的怪獸,而後便戛然而止,有利器穿透布帛的聲音響起,母親瘦弱的身軀向後倒下,她最後投來眷戀的一眼,那些發絲仿佛還舍不得離開,但卻無法掙脫身體的拉拽,隻能無力地在空中飄蕩著,飄蕩著,墜落在塵土之中。

兩隻荷花燈飄飄蕩蕩地遊向遠方,徐尋真的目光也隨著那撲朔的燭火明滅不定,半晌,她抬步走到夏於卿身邊,聲音微啞,“師兄,另一盞燈,可以借給我嗎?”

“當然,這本就是為你準備的。”夏於卿將剩下的那盞等遞給徐尋真,眸光清淡無波。

徐尋真不知對方是出於何種心理,才會也替她備了一盞燈,但許是此刻的風太過溫柔,河水太過平靜,她也無心去深究背後的深意。

荷花燈自她手邊漂走,若真的能將人世的思念和祝福帶走,那她的燈想必要承載更多的重量。

相依為命的娘親,素未謀麵的父親,夢中得見的舅舅,還有許許多多的徐氏族人……

願你們忘卻此生紅塵,能登極樂,願你們來生不墜樊籠,無憂無患!徐尋真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下祝願。

徐尋真將手指浸在河水中,微微有些冰涼,順著手臂經脈刺入心間,她瑟縮了一下,卻把整隻手掌都壓了下去。河水雖寒,但心中烈焰永不會熄。

日頭已經落到半山,似乎也對這人世還存有留戀,不肯輕易離去。樹影換了猙獰的模樣,晚霞也不停地催促,托舉著月亮往上攀爬。稍頃,天光退去,輕薄的月華代替了明媚的太陽,撫慰著每一個徘徊不前的魂靈。

月色皎潔,似珍珠一般的明亮,地麵上,端王府亮如白晝,卻將溫柔的月光拒之門外。

王府庭院之中,端王安坐在太師椅上,在他前方數步之外,擺了一張香案,案上,一柄長劍如虹,散發著森森的寒氣,劍鞘上水波銘紋密布,劍柄出龍紋栩栩如生,寒氣繚繞其間,似有波濤翻湧,龍吟水嘯,令人望之生畏。

端王府果然有寶劍,而且,還是傳說中的湛露劍!

相傳數百年前,天下群雄並起,連年征戰,民不聊生,於是天降紫薇星,他人品貴重,德才兼備,率領的軍隊如有神助,以勢如破竹的氣勢,一統天下,解萬民於水火,還世間以太平。因感念其功德,一位鑄劍師窮儘畢生所學,曆經千難萬險,於極寒之地取得水精,煉成了劍身,於群山之巔取得精鐵,煉成劍柄和劍鞘,得絕世寶劍,取名“湛露”,意為君恩似海,厚澤萬物。

此為君王之劍,自古以來,便隻會由國君賜給於江山社稷有莫大功勞之重臣,如力抗群雄、死守邊關的鎮北侯,如舌戰群儒、揚我國威的曹丞相,如深入疫地、活命無數的董太醫……無一不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但此時卻在端王手中。

莫非,端王竟有舉世之功?為何卻從未有耳聞?若當真如此,那這寶劍,我是盜還是不盜?

庭院中燈火通明,寶劍生輝,後方府門緊閉,戒備森嚴,徐尋真趴在那寢殿的房頂上,盯著那寒光爍爍的湛露劍,進退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