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去一探虛實,卻在對方的地盤兒毫無防範地睡著了,還吃了許多人家準備的食物,徐尋真這一趟主動出擊草草收場,除了讓心中更加的忌憚之外,好像什麼也沒探到,徐尋真日漸苦惱,每日都要查看一番赤煉刀,生怕一個不留神它便被盜走了。
許是她打開琴匣的次數太多,才叫洛時英誤會了,以為她多日沒有摸過琴弦,想要撫琴了。於是,教引嬤嬤又一次開小灶的時候,洛時英提議帶上了她。
這一日,她們三人坐上馬車,車輪咕嚕咕嚕的轉動,碾過青石長街,停在一座朱強綠瓦的高門大院前。
一路之上,兩位嬤嬤都在提醒三人要恪守禮儀,絕不可出半點兒差錯,三人不敢輕忽,抱著琴下了馬車,安靜的跟在嬤嬤身後,抬步走了進去。
徐尋真餘光打量著周圍的景物,走過長長的遊廊,穿過紫藤纏繞的花架,繞過蜿蜒嶙峋的假山,越過清風穿拂的石橋,伴著如蘭似麝的花香和脂粉之氣,終於來到一處敞軒。
到了此處,徐尋真才知此行並不止她們幾人,還有許多舞姬、唱戲、雜耍等藝人,眾人侯在此處,共同為此間的貴客表演。
不久,有一行人錦衣華服行到此處,在敞軒對麵的湖心亭坐定,隨即便有管事前來,安排諸人依次表演。
徐尋真三人都排在後麵,此時唯有安分地等候。
身姿窈窕的舞姬纖腰若束,水袖翩翩,徐尋真朝湖心亭看去,那明顯高居上位的,是位須發已半白的老者,他麵容慈祥,仿若尋常老翁,但姿態傲然,眼神睿智,滿身貴氣,顯然身份並不簡單。而且他的感知竟十分敏銳!徐尋真不過多看了兩眼,便似乎被他察覺,忽地看了過來,眼神銳利,令人倍感壓力。
徐尋真迅速移開了視線,心頭卻是一跳,這絕不是一般的勳貴。她目光隱晦地掃過四周,察覺到暗處十數道綿長的氣息,更加肯定了這一點。
亭中,老者身後一位戴著金色麵具的抱劍人姿態恭謹地上前請示。
“無事,不過是隻好奇的貓兒。”老者語氣淡然,臉上帶著閒適的笑意,示意他不必緊張。抱劍人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看似閉目養神,但他雙耳微動,顯然時刻注意著周遭的動靜。
老者反應太快,徐尋真還沒來得及看見他身後的抱劍人,否則,若是她能仔細觀察一番,便會發現那人懷中的長劍,劍鞘上雲紋密布,劍柄上一枚雪花銘印,分外的眼熟。
徐尋真發現周圍潛藏的暗衛之後,便收斂了心神,全神貫注欣賞歌舞,準備接下來的琴曲。
程素雪不急不徐地步到台中,斂衽撫琴,她頭顱刻意壓低了些,叫亭中眾人不能看清她的容顏,但姿態優雅,清冷脫俗的氣質更是無法掩藏,一曲終了,贏得滿堂喝彩,湖心亭中傳來了看賞的聲音。
程素雪寵辱不驚,坦然地收下了賞賜,但仍是半垂著頭,甚至更低了幾分。
走到近前,徐尋真才發現她麵色竟有些發白,額頭已微微見汗,仿佛是受了什麼驚嚇一般。
徐尋真眉心微蹙,擔憂地問道:“師姐這是怎麼了?”
程素雪輕咬貝齒,氣息不穩地道:“方才撫琴之時,我忽然感到一股十分強烈的目光,猶如芒刺在背一般,叫人無法安心。”說著,她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龐,表情有些難堪。
程師姐美若天仙,即便刻意遮掩,隻怕還是有人看見了,還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得想個法子轉移他們的注意才行,徐尋真目光飛快地掃過湖心亭,心中暗自忖度。
程素雪心中不安,回來後便坐在角落休息,低著頭一臉落寞,她過盛的容貌終於還是惹來了麻煩,若無人相護,恐怕終會淪為犧牲品。
洛時英又陪著安慰了幾句,才勉強打起了精神。
並非程素雪悲觀,而是因為已有先例。
前朝時,便有位傾國傾城的琴師,因色藝雙絕,被當時的一位王爺看中,強形納入府中,日夜為其撫琴唱歌,那王爺起初十分用心,仿佛鐘情於她一人,漸漸地,琴師愛上了王爺,可王爺卻已經膩煩了。
於是,在一場宴會上,當王爺的幕僚向其討要的時候,王爺毫不遲疑地將她贈給了幕僚,隨後,又被幕僚賣給好友,換了孤本珍玩。
被像貨物一般隨意買賣,那琴師傷心欲絕。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逃跑了,她跑到了宮門前,敲響了登聞鼓,然後奏起淒厲的琴音,將自己的經曆寫作唱詞,聲震雲霄,如泣如訴,隨後自絕於登聞鼓前。
百姓聞之落淚,陛下為其震怒,終於懲治了王爺和幕僚等人,更是頒下明旨,將樂籍算作良籍,不得輕侮。
以一人性命,換得天下樂師的安定,可謂是功德無量了,隻可惜,再大的功德也換不回她的性命。
……
快到徐尋真上場了,二人自然要囑咐一番,徐尋真看著她們難掩擔憂的神情,故作輕鬆道:“師姐彆擔心,現在不是沒事兒嗎?你們如今就開始發愁,萬一隻是虛驚一場,豈不是虧大了?還是說,程師姐終於認清了自己的美貌,篤定會有人來爭搶嗎?”
一番打趣,叫程素雪臉上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臉都憋紅了,真是不知說什麼才好。不過美人嗔怒也彆有一番風情,徐尋真趁機捏了一把那滑嫩的臉蛋兒,惹來美人含羞一瞪,嘻笑著安慰道:“放心吧,如今可不是前朝的時候了。再者說,我們是教坊司的人,萬事還有嬤嬤和教坊司諸位大人呢,總會有辦法的。”
許是被徐尋真的樂觀感染了,兩人也很快放鬆下來,閒話許多,隻是心中如何作想,便隻有她們自己知道了。
好在今日並沒有提前報備曲目,嬤嬤隻讓她們拿出自己最拿手的曲子,原本徐尋真隻想隨意一曲,但現在,她改變了主意。既然暫時無法做其他手腳,那便替師姐分擔些注意,能打消那人的念頭最好,若不能,也彆叫師姐落單才行。
第一個音調響起的時候,洛時英和程素雪便齊齊變色,按徐尋真的性情,她並不是熱衷於出風頭的人,如今卻奏出這樣一曲,其用意不言而喻。
程素雪緊抿著唇,抬步便往外衝,洛時英連忙拉住她,“你乾什麼去?”聲音壓低了,語氣難掩擔憂和責備。
程素雪身形受阻,不得不停下,她雙拳緊握著,眼眶發紅,哽咽道:“師妹一定是為了我,才想拿自己去吸引那人的注意,都是我的錯,若是師妹出了什麼事,我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洛時英握住她的手,聲音有些沙啞,“她已經出了這個頭,你這個時候出去,豈不是叫她前功儘棄?”
程素雪身形微僵,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洛時英看了一眼台上靜心撫琴的身影,眼中滿是擔憂,歎道:“等她回來,我們再從長計議吧。”
徐尋真再奏《流水》,已是更加得心應手,高山流水,天地絕響,技驚四座。
但卻沒有感受到程師姐描述的那種目光,難道單憑琴曲就無法打動他了嗎?徐尋真心中一沉,屈身行禮時,目光掠過四周院牆,琢磨著哪邊能有機會下手。
好在,在她返身退場時,突然便察覺到一道熾熱的視線,仿佛被當作了一隻獵物,徐尋真後頸處汗毛直豎。那視線一直跟著她,直到她回房時借關門的動作轉回身來,假作無意向湖心亭看去,捕捉到了那道視線的主人。
房門緊閉,將那道迫人的視線阻隔在外,徐尋真嘴角微揚,找到你了!
房中,程素雪和洛時英早已焦急地等著她了,手中春雪琴還沒放下,整個人便被拽到了凳子上,洛時英食指一戳,腦門上便浮現了一個鮮紅的指印,顯見得是下了狠手,徐尋真方痛呼一聲,便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喊什麼!你不是長本事了嗎?怎麼這點兒痛就忍不住了?”雖是在罵人,但洛時英眼角微紅,聲音也有些顫抖。
被罵的還沒哭呢,罵人的倒先要哭了。
徐尋真皺著臉,揉了揉隱隱作痛的眉心,見洛時英虎視眈眈,程素雪也是泫然欲泣的模樣,隻覺得頭也開始痛了,語帶安撫地道:“師姐,我真的沒事兒,方才隻是為了找出那個人是誰,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
“師妹,我……”程素雪一臉自責,正要說話間,卻見教引嬤嬤前來,不得不收了聲。
嬤嬤們是帶著貴人們的賞賜來的,對她們今日的表現也很是滿意,尤其是徐尋真,更是出乎她們的意料,此時臉上全是讚賞之意。
徐尋真心中一動,裝作單純、好奇的模樣,眨巴眨巴眼睛道:“嬤嬤,我方才見到一位甚是魁梧的貴人,似乎很喜歡聽我們撫琴,此人是誰呀?”
教引嬤嬤不疑有他,笑著為她解惑:“嗬嗬,那是咱們朝中唯一的王爺,端王殿下,當今陛下的皇叔,他喜好風雅,最愛的便是瑤琴。”
豁,竟是位王爺呢!
徐尋真目光閃動,麵上一派乖巧,專注聆聽的模樣,令嬤嬤興致愈高,越說越多。端王喜好風雅,常邀京中才子吟風弄月,每次都會請城中的戲班、樂坊等助興,且出手闊綽,性情也十分溫和,風評極好。
而且,那亭中不隻有端王爺,還有其嫡親的兄長,當今的太上皇,也是那為了一介琴師殺掉一位王爺的前朝皇帝!
徐尋真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居然也是一位王爺,希望這一次,可不要像前朝那樣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