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忌憚(1 / 1)

琴中聞 徐珠 3771 字 7個月前

“娘親你看,我找到了什麼?是刺泡兒哦!”軟糯的女童聲,興衝衝地展示自己手裡的東西。

“我們真真好厲害呀!”年輕的婦人聲音溫軟,將女童攬在懷裡,一臉驚喜地誇讚著。

“娘親,給你吃,可甜了!”女童踮著腳尖兒將手心裡的刺泡兒湊到婦人嘴邊,迫不及待地向讓婦人也嘗一嘗。

婦人配合地撚了一顆吃進嘴裡,笑眯了眼,“嗯,真的很甜哦!謝謝真真!”

被誇獎的女童害羞地紅了臉,抱著婦人的脖子,笑得一臉幸福。

這隻是一間尋常的草屋,四周用竹籬笆圈出了一塊院子,籬笆上間或纏繞著藤蔓,藤蔓上各色的花朵隨風起舞,芬芳四溢,院子的一處角落裡,有幾隻毛茸茸的小鴨子窩在一起睡著,暖黃色的絨毛一飄一蕩的,愜意而又溫馨。

徐尋真站在籬笆牆外麵,眼神茫然了片刻,看著那溫柔的婦人轉身朝外走來。徐尋真看清了她的臉,肌膚白膩,清雅脫俗,笑容純淨,眼神堅韌,仿佛枝頭微顫的梔子花,雖曆經風霜,仍不改精神。

這是……娘親?……

徐尋真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婦人從自己麵前經過,鼻間仿佛嗅到一股溫暖的香氣。

分明上一刻還在聽師兄彈琴,怎麼會回到了小時候的茅草屋?

耳畔時不時傳來女童和婦人的說笑聲,她們生活並不富裕,但日子卻十分安逸,閒時一起撫琴讀書,一起逗弄小鴨子,一起包元宵、炸茄盒,一起簪花拜月,聽風雨來兮,觀群山巍巍,從春花爛漫,到白雪皚皚。

徐尋真跟在她們身後,貪婪地注視著那笑顏。

這是曾經徐尋真獨有的幸福。她的母親徐梔,自徐氏滅門之夜逃出,隱姓埋名,在此結廬而居,獨自一人將她撫養長大,竭儘所能嗬護她的童年,教導她所能理解的一切道理,直到她長大,直到她死去。

徐梔的病其實有跡可循,她較尋常人淺淡的唇色和冰涼的十指,每年清明時喉嚨裡發出的痛苦的哀嚎,以及偶爾將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不喝的沉默,都昭示著她內心的痛苦和身體的孱弱。

她以為自己瞞的很好,但小小的徐尋真,早就從她偶爾複雜的眼神和緊攥的雙拳中,明白了母親背負的沉痛過往,但她那時也還不甚清明,直到母親犯了癔症,將她當作了滅門的仇人,死死掐著她的脖子,雙眼血紅的盯著她,口中全是惡毒的咒罵,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

那一次,她差點兒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直到琴匣中赤煉刀一聲輕嘯,母親突然昏了過去,她才得救,但母親清醒之後,卻忘了這件事。於是,小徐尋真竟也沒有提起,她默默地承受著母親的憤恨,從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還有那個突然出現的自稱碧莘的紅衣少女口中,拚湊出了一個慘烈的過往。

原來母親果然出身不俗,原來自己的家族竟然在一夕之間便化為烏有,甚至,原來自己的父親,竟是被母親親手殺死的,而理由竟隻是防患於未然!

小小的徐尋真方知仇恨為何物,便已經學會放下仇恨。

從那時起,名叫碧莘的紅衣女子便時常出現,糾纏不休地要教她武功。起初小徐尋真隻是因為不耐煩才答應了她,開始習武的時候也十分敷衍,但一天天下來,她竟然學得有模有樣。發現自己輕輕一躍便能摘到枝頭最高處的花朵時,小徐尋真感到十分新奇,她摘了滿滿一束鮮花,放在母親床邊,盼望著母親早日痊愈。

從此以後,她學武便越來越認真了。

徐梔終究沒有熬過下一個冬季,她在北風呼嘯、白雪紛飛中死去,埋骨青山,魂歸淨土,給小徐尋真留下一個琴匣,匣上舊痕斑斑,匣中盛著春雪琴,還藏著赤煉刀。

從此,便隻剩下小徐尋真和碧莘相依為命。

娘親離開了,但自己又多了個莘姨,小徐尋真很快便從悲傷中走了出來。碧莘對小徐尋真傾囊相授,朝夕相伴之下,兩人幾乎無話不談。如果不是碧莘三不五時的就要把徐氏的仇恨掛在嘴邊的話,小徐尋真會更加喜歡她。

站在小巷子的路口,看著那抱著琴匣的女孩兒嘟著唇悶頭往外走,身後紅色的身影口若懸河,一會兒哀歎徐氏的無辜和淒慘,一會兒怒罵仇人的陰險和狠毒,徐尋真露出了會心的笑意。

果然,不管什麼時候,聽見莘姨的嘮叨都是一樣的不耐煩啊。

報仇有什麼好,娘親念念不忘,結果癔病纏身,天不假年,若是有一天莘姨也變成了那樣,自己該怎麼辦呢?若自己也隻顧著報仇,便守不住赤煉刀了,到那時,莘姨又將何去何從?

……

“師妹?師妹?”耳畔似乎有幽幽的呼喚聲傳來。

徐尋真自睡夢中醒來,一睜眼便看見師兄朝自己俯下身來,目光擔憂。她連忙起身,雙手拍了拍自己溫熱的臉頰,試圖讓自己更加清醒。

少女春睡、臉頰暈紅的模樣,叫夏於卿心頭一軟,不忍叫她覺得不自在,便轉開了目光,他看著天邊橙黃的餘暉,眼神中也滿是溫暖之色,貼心的出言提醒道:“今日天色已晚,師妹不便在此久留,下次再來聽為兄的琴音吧。我已為師妹備了晚膳在這食盒中,回去之後,可要好好品嘗。”

徐尋真看見桌上那個四層的食盒,眼神默了默,很想問他一句,她有哪一點兒像個吃貨了?誰能一次吃下這麼多食物?

不過,徐尋真最終還是提走了那個頗有些重量的食盒,畢竟不吃白不吃,誰叫他是自己的師兄呢,照顧師妹不是應該的嘛!這麼一想,原本還有些不好意思的徐尋真瞬間便理直氣壯了。

下到一樓時,徐尋真嗅著空氣中醇厚的酒香,眉梢微動,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師兄這裡都是些什麼酒,好香啊?”芳香撲鼻,令她都喉頭一動。

夏於卿笑道:“我店裡有兩種酒,一種名燒野,性烈,喝下去就如同野火燎原一般,可不適合你這樣的小姑娘;另一種名韜霞,便是那招牌上的兩個字,性溫,因酒液的顏色絢麗,光華流轉足可掩映霞光,故得此名。若師妹有興趣,下次來時,為兄為你斟一壺韜霞。”

徐尋真並不飲酒,聞言連連搖頭,拒絕道:“多謝師兄好意,我隻是有些好奇,並不飲酒的,就彆糟蹋了師兄的美酒了。”

“怎麼會?……”

說話間,兩人已走了出來,師兄問她下次何時再來,徐尋真遲疑了一瞬,終於還是答應下來,“師兄,七日後是休沐日,屆時,再來叨擾師兄。”

走出韜霞閣時,徐尋真頓時齜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胳膊,方才一直枕著手臂,竟有些血脈不暢,在師兄麵前沒好意思露怯,如今正一陣一陣的發麻、刺痛,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少女提著食盒慢慢的走遠,身後,夏於卿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她的背影,眼神專注而深邃,仿佛那就是一整個世界。他負在身後的雙手,十指紅痕斑斑,隱隱可見血色。

包著嫩筍和赤豆的翠玉錦囊,幾片多汁的牛肉,層層包裹鮮嫩的叫花雞,渾圓的荔枝,色彩斑斕的桑果,還有幾碟子精致小巧的糕點,塞滿了食盒的空隙。

竟都是自己喜歡的東西!

徐尋真看著桌上這一堆吃食,表情漸漸凝重。她對這個師兄一無所知,對方卻似乎對自己十分了解,這實在令人不得不防。

徐尋真飛速地翻看過往的記憶,但除了五英觀初遇之外,卻始終未見這位師兄的身影。他到底是什麼人?突然出現又有何目的?

徐尋真擰著眉思索,不知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圖謀的地方,除了……她猛地轉頭,看向一旁靜靜躺著的破舊琴匣。

——赤煉刀!

相府那一夜實在有些冒險,難保不會有人認出了赤煉刀。但自己分明已經遮掩了形容,對方是如何發現的?!而且這些吃食,可不是京城有的菜式,也就是說,對方早在入京之前,便已經盯上自己了!

自從有了赤煉刀,徐尋真隻在淨蓮寺中出鞘一次,那時候,禪房內根本沒有第三個人!尋常溫習招式時用的也是樹枝,赤煉刀根本不曾取出過,對方不應該也不可能見過赤煉刀!

而且,雖然看上去閒散,但他分明武功深不可測,還有那一手能讓自己放下心防不知不覺便沉睡的琴技……

若是出手強搶,自己也沒有把握能勝過他,但他卻沒有,反而刻意接近,倒像是特意顯露他的存在。

徐尋真眉頭緊鎖,心中的忌憚和防備前所未有的深重。

程素雪和洛時英聯袂歸來時,看到的就是徐尋真一臉嚴肅地盯著桌上的一堆食物,那架勢,仿佛要將它們身上看出花兒來。

程素雪邊走邊促狹地道:“你這是在乾什麼?東西買回來又不吃,莫非要自己研究做法嗎?”

洛時英也在一旁出言打趣:“你叫她去做,怕不是嫌她那雙手挨打還不夠多!到時點著了廚房,咱們就都得跟著餓肚子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徐尋真哪裡還嚴肅得了,無奈地扶額,嗔道:“兩位姐姐怎麼這麼多話?忙了一天不累嘛?快去洗手,來幫我吃一些,這麼多東西,我一個人可吃不完。”

兩人忙了一日,早就饑腸轆轆了,飛快地坐了下來,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哪裡還有在外端莊優雅、清冷疏離的氣質!

一桌子食物,泰半進了那兩人的肚子,徐尋真隻吃了幾個鮮爽的翠玉錦囊,並幾枚多汁的桑果。雖心中對其人無比忌憚,但他準備的食物確實味道清新,唇齒留香,直到入睡時,徐尋真咂吧咂吧嘴唇,還有些回味。

人或許不是好人,但吃食卻是極好的。帶著這樣的念頭,徐尋真沉入了夢鄉,一夜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