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妹的第一次相遇彆開生麵,久彆重逢時也同樣叫人百感交集。
但百感交集的似乎隻有徐尋真三人,夏於卿頂著三人的詭異目光,坐得十分坦然,甚至還自來熟地向洛時英和程素雪問好。
他神情自若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從容不迫地道:“這兩位美麗善良的姑娘一定是我家師妹的好朋友吧,在下以茶代酒,謝過兩位對我家師妹的照顧了!”說完,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動作豪邁,仿佛喝的不是清淡的茶,而是醉人的美酒。
敬茶的理直氣壯,被敬的卻麵麵相覷。洛時英和程素雪一齊轉頭,看向一旁沉默的徐尋真,眼裡的震驚都快溢出來了。
徐尋真看看好友,又看看對麵一臉壞笑、怎麼看都不像個好人的‘師兄’,秀氣的眉毛都皺作了一堆,眼底的嫌棄已經快要遮不住了。
最初的震驚之後,徐尋真開始認真地打量起這個自稱‘師兄’的人。
很不幸的發現,對方似乎真的是那個離家出走的叛逆師兄!
儘管萬分拒絕,但徐尋真不得不承認,麵前這人英挺的劍眉,多情的桃花眼,挺直的鼻梁,微方的下頜,自然地微微上翹的嘴唇,還有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都像極了多年前那個背著烏龜殼一去不回頭的奇怪少年。
“師……兄,好久不見。”徐尋真艱難地開口,任誰都能聽出她的不情願。
夏於卿看著對麵放大版的小豆丁彆彆扭扭地叫他師兄,眼中竟升起幾分寵溺之色,嘴角的弧度越發上揚,嗓音溫柔似水:“哎!師妹!”
旁觀了這一切的洛時英和程素雪齊齊一抖,表情愈發的詭異。
徐尋真也是麵色一僵,腦袋慢慢地低了下去,窘迫得像隻找個地縫鑽進去。
洛時英左看右看,都不相信自家乖巧的師妹居然會有這樣一個不著調的師兄,她湊到徐尋真耳邊,小聲道:“師妹,這真是你師兄嗎?你會不會是認錯了?”語氣十足的擔憂,眼神懷疑地瞟向夏於卿,似是在研究他究竟包藏了何等的禍心。
夏於卿看著兩個少女自以為小聲的咬耳朵,忽地收了折扇,也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臉上的表情還是一樣,嘴角的弧度也沒變,卻愣是將玩世不恭的輕浮之氣一掃而空,瞬間從紈絝子弟變成了個溫文爾雅的如玉君子。
“師妹,二位姑娘,實在抱歉,在下夏於卿,因許久未見師妹,方才便忍不住開了個小玩笑,還請幾位姑娘見諒!”夏於卿認真說話時,果然如師傅所說,一派謙謙君子之風。
這仿佛大變活人一般的變化,看得三人一愣一愣的,話都不會說了。
眼前的師兄終於和記憶裡的形象的對上了號,徐尋真輕舒一口氣,臉上終於浮現出點點笑意,正式為三人引見:“兩位師姐,這位確實是我的師兄夏於卿,師兄,她們都是我的師姐,洛時英、程素雪。”雙方互通了姓名,一番見禮後,才終於恢複了正常的交談。
夏於卿手中又搖起了折扇,這次不像個紈絝子弟了,更像個養尊處優但懷瑾握瑜的世家公子。
“師妹如今宿在何處?閒暇時,為兄可否上門拜訪?咱們師兄妹這麼多年沒見,可得好好敘敘舊。”
對麵的人言笑彥彥,徐尋真便也回了個飽含歉意的微笑,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抱歉,師兄,我們如今皆是教坊司的候選樂師,需得宿在官署,師兄進不去的。”
夏於卿了然地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請師妹得空時,到韜霞閣來,為兄會在此等著師妹的。”
說完不待徐尋真拒絕,便告辭離去了,折扇輕搖,悠然漫步,隻留給三人一個瀟灑的背影。
夏於卿突兀地出現,又匆匆地離去,仿佛當真隻是來見一見闊彆已久的故人,順便發出邀請。但自打他現身,徐尋真便渾身血脈潮湧,體內真氣仿佛水滴滾入熱油之中,在各處經脈躁動不熄,仿佛盤踞著的猛獸遇上了入侵的敵人,迫不及待地,要將對方置之死地。
方才強忍著一番寒暄已是她的極限了,若夏於卿再不離開,她隻怕就要暴露了。
思及此,徐尋真看向對方離去的背影,神情莫測,到底是巧合還是他發現了什麼,才會在那麼恰當的時機離開呢?
夏於卿的出現,令程素雪和洛時英都倍感好奇,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徐尋真隻好遺憾地告訴她們,這隻是他們師兄妹第二次見麵,她對師兄的印象全部來自於師傅的講述,最然憑著長相和他手上的折扇認出了師兄,但她並不了解師兄。
這番說辭,令程、洛二人也十分意外,卻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三人的假期被迫提早結束,又回到了每日學習禮儀的按部就班,隻是不再水深火熱了。
教引嬤嬤七日才放一天假,按照往常,徐尋真必會迫不及待地去城中閒逛,不到宵禁絕不回來,但這一次,她卻一反常態。
休沐日,洛時英和程素雪因表現格外優異,教引嬤嬤要單獨給她們開小灶,兩人如常洗漱、梳妝,臨出門時卻見徐尋真還躺在床上,抱著被子發呆。
洛時英看看天色,上次休沐,這個時候三人都已經坐在那對老夫婦的餛飩攤兒了,今日徐尋真卻還未起身。
洛時英走到床邊,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疑惑道:“真真,你今日不是要去找你師兄嗎?怎麼還不起身?”
徐尋真扯了扯被子,原本已經決定前去,今晨醒來卻心生了退卻之意。
說到底,徐尋真心中仍對師兄有愧,她總覺得是因為她的出現,才導致當年師兄出走,直到師傅去世,也沒有回去看一眼。
師傅走前的那段時間,雖然沒有明說,但她偶爾會靜靜的看著窗外,徐尋真問她在看什麼,她隻說是在看庭中的落葉,但徐尋真覺得她是在等師兄,等那個她掛著心的少年。
但,直到院中那株金雪珠英落儘、素裹銀妝,師傅也沒有等到。
洛時英不知發生了什麼,她見徐尋真麵露遲疑,也沒有出言勸解,隻是替她掖了掖被子,柔聲說道:“如果不打算去的話,也要告訴對方一聲哦,彆讓人家一直等著啊。”
直到走出官署,直到穿過長街,直到站在韜霞閣前,徐尋真的心終於靜下來。她站在韜霞閣前,仰頭往上看去,見到那倚著闌乾、笑意清淺的師兄,微微點頭致意,推開門,抬步走了進去。
韜霞閣是城西的一家酒肆,三層閣樓,卻隻賣酒,不待客,也隻賣兩種酒,但城中的酒鬼卻十分鐘愛此處,儘管老板十分傲慢地每七天才開張一次,且價格貴的離譜,仍叫他們趨之若鶩。
今日不是開張的日子,所以店裡隻有夏於卿一個人。
徐尋真打量著店內,裡麵一點也不像酒肆,倒像個儲酒的地窖,十幾個木架並排著,因明日開張,所以提前擺滿了酒瓶,是那種小巧玲瓏、如玉如琢的瓷瓶,若不是這滿室的酒香,她還以為這裡做的是瓷器生意。
夏於卿下來的時候,徐尋真正拿著一隻雲紋細頸白瓷瓶仔細端詳。
“師妹喜歡這個嗎?”
身旁傳來男子溫潤的聲音,徐尋真循聲看去,見師兄一身月白錦袍,搖著扇子,靠在鄰近的木架上,笑意盈盈。
徐尋真微微一頓,放下了手中的瓷瓶,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道陰影,遮住了她眼底的流光,拱手一禮道:“師兄。”
有些冰涼的折扇止住了她俯身下拜的動作,“師妹不必多禮,隨為兄到樓上一敘吧。”
夏於卿再次提出邀請,似乎篤定徐尋真不會拒絕,轉身往樓上走去,月白錦袍在空中劃過,似乎有股冷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徐尋真跟在夏於卿身後,拾級而上,到了三樓的一間雅室,室內寬闊,卻並不奢華,熏香繚繞,古琴幽寂,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徐尋真捧著茶杯,不尷不尬地小口啜著,好幾次鼓起勇氣,卻沒能吐出一個字。
師兄明明是笑著的,卻叫她後背發毛,仿佛被什麼野獸一樣的東西盯上了,真是怪哉!
夏於卿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觀察過師妹,所以看得十分專注,見師妹像是被自己嚇到了一般,才收斂了眼神,莞爾道:“師妹可是有些緊張?”
迫人的目光消失了,徐尋真這才放鬆了些,她深吸了一口室內深沉而優雅的香氣,開門見山道:“不知師兄找我,可是有什麼要事?”她清亮的目光注視著夏於卿,神情專注地等著他的回答。
夏於卿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心中仿佛有春風撫過,眼神閃了閃,他溫柔一笑道:“並無什麼要緊事,隻是想請師妹指點琴技,僅此而已。”
指點琴技?
這個理由聽著便有些荒唐,更匪夷所思的是,自己居然真的留下來聽對方彈琴了!
鼻間香氣氤氳,耳畔清音陣陣,徐尋真昏昏欲睡,直到她真的睡過去那一刻,腦子裡仍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雅室中,夏於卿素手輕彈,似水般柔和的琴音自指間流淌而出,寧靜而悠遠,將長街的浮躁與喧嘩阻擋在簾幕之外。
在他對麵,原本拄著頭聽琴的少女已經雙目輕闔,呼吸平穩,趴在胳膊上沉靜地睡著,長發輕輕自肩頭滑下,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透著股清麗、恬靜的美。
夏於卿不知疲倦地撫琴,眉眼間儘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