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第四年,徐尋真九歲,她被出門遊曆的三益師太撿回了家。
那一日,似乎是清明,天空中飄著細密的雨絲,就像人們心中的思念一樣,密密麻麻的仿佛一張網,令人無處可逃。連空氣中的荷花香都似乎帶著一絲頹唐,叫人愈發不能暢快。
天上陰沉沉的,路上的行人腳步匆匆,臉上也仿佛蒙上了一層陰翳,難見一絲歡顏。
徐尋真手托著腮,看著這場淒風苦雨,消瘦的臉頰上也帶著一絲憂愁,當然,她不是在想自儘的娘親,也沒有在想念被娘親殺死的父親,她隻是覺得身旁喋喋不休的莘姨有點兒煩。
徐尋真不喜歡雨天,因為雨水落在身上,會打濕衣裳,弄臟皮膚,道路也會變得泥濘,濕濕黏黏的,像擦不乾淨的眼淚。
這場雨已經下了兩天了,纏纏綿綿的,仿佛無窮無儘,難道天上是有人一直在哭嗎?真不怕眼睛腫成核桃啊!徐尋真心中腹誹。
莘姨又在說什麼徐氏滅門之仇、不共戴天,要專心習武、早日雪恨之類的話,徐尋真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她把腦袋轉到另一邊,極快地翻了個白眼兒,眼珠回正時,卻見那邊正站著個道姑,一身素布青衣,全身上下沒有丁點兒裝飾,三千青絲隻以一支木簪盤在頭頂,長長的青色發帶直垂至腰間,尾端在風雨中不斷飄揚,整個人一絲不苟,清清淡淡。同她一樣,也在這簷下躲雨。
啊這,她會不會誤會啊?徐尋真擔憂地想。
徐尋真以為,她方才的動作可以說是相當冒犯了,若對方也同那些心思敏感的大人們一樣,或許會勃然大怒,即便不趕她走也會狠狠地責罵一番。
但,出乎意料地,對方竟完全沒有在意。
徐尋真還記得,那道姑看過來的眼神中,似乎有幾分傷心,尤其是看到她膝上的琴匣時,更是險些掉下了眼淚。
好像是個可憐的怪人啊。徐尋真心中暗自猜度,有些同情起來。
“小真真,你跟她走吧,她是個好人,會保護你的。”徐尋真詫異的抬眸,莘姨不知道什麼時候飄到了那道姑的麵前,仔細打量了一番後,回頭對她嚴肅地說道。
要拜這個人為師嗎?可是……徐尋真小姑娘看著對方寡淡的裝束,想象自己長大後也會變成這樣,滿心的糾結,表情更是一言難儘。
許是她盯著看的時間太長了,那道姑先她一步開了口,她彎身下來,朝她伸出了手,語氣溫柔得近乎呢喃了,“小姑娘,跟我走,好嗎?”
徐尋真心中並不十分情願,主要是她不想像對方一樣,幾十歲了,還穿不上好衣裳。但她看起來那麼傷心,一臉忐忑的模樣,要是不答應的話,她怕是會哭吧。
“好。”耳邊聽見自己肯定的聲音,徐尋真繃著小臉,努力不讓自己眼中的同情太過明顯,大人們都很愛麵子,不能讓他們覺得尷尬。
最終,徐尋真還是跟著道姑走了,因為莘姨說她是好人,所以徐尋真願意相信她。在這世上,她唯獨不會懷疑莘姨。
徐尋真覺得自己是勉為其難才跟師傅走的,但在三益師太的記憶裡,那個簷下躲雨的小姑娘有一雙非常清澈的眼睛,她看著自己的時候,眼睛裡的期盼和忐忑那麼清晰,叫人無法拒絕,於是,她遂了小姑娘的心願,帶她回家,收她為徒。
或許是那天的雨絲太朦朧,兩人的記憶偏差才會如此之大,到底哪個才可信,已經無從考究了,但總歸是殊途同歸,一個拜了位師傅,一個多了位弟子。
是的,三益師太不止有徐尋真一個弟子,徐尋真還有個師兄。
師兄比她大四歲,從小就是跟著師傅長大的,除了這一次師傅決定獨自遊曆之外,十幾年來,師兄從來沒有離開過師傅身邊。
聽起來這個師兄似乎有點粘人。
雖然師傅說師兄是因為舍不得離開家才會如此,但徐尋真看看自己麵前的火堆,又看看自己四周林立的高聳的奇形怪狀的樹木,火光之外,全是黑洞洞的,仿佛野獸的深淵巨口一般,耳邊隱約可聞夜風送來的狼嚎,叫人心悸。徐尋真轉回頭,默默地看著對麵滿懷追憶、神情驕傲的道姑,眼神隱晦。
師兄應該是不放心師傅一個人才對,畢竟誰家好師傅也不會帶年幼、柔弱的弟子夜宿在有野狼出沒的深山老林之中。
在師傅口中,師兄是個溫柔細致、武功很好、文采也出眾的翩翩少年,雖然知道師傅的話隻能信三分,但徐尋真還是對這個師兄充滿了期待。
於是,新鮮出爐的師徒在確認關係後,便馬不停蹄地往三益師太所居的五英觀趕路,儘管隻相處了幾日,但師徒二人的感情卻迅速地升溫。
在徐尋真眼裡,自家師傅是個可憐的人,隨時都可能哭,所以為了不讓師傅掉眼淚,徐尋真隻能努力做到師傅說什麼便是什麼,師傅需要什麼她就準備什麼,力圖讓師傅無憂無慮,杜絕會讓她傷心的一切因素。
而在三益師太眼裡,自己新收的徒兒簡直就是冬日裡的小棉襖,體貼、孝順、乖巧、脾氣好、聲音好聽、還會彈琴,簡直無一處不是。於是,師徒兩人在這種對對方南轅北轍的印象中,居然相處得越來越和諧,越來越親密。
直到回到五英觀時,師徒二人親親密密的牽著手邁進大門,卻迎麵就是一個霹靂當頭。
小徒弟有多乖巧,大徒弟就有多叛逆!
三益師太的大徒弟,徐尋真的師兄,夏於卿夏公子,此時正單手叉腰站在五英觀門口,右手抓著把折扇似模似樣的搖著,若不是他背上背著個比他整個人還大的包袱,倒真是個風流俊秀的少年郎。
在徐尋真眼裡,那個大包袱像極了烏龜殼,而她的師兄,把烏龜殼背在了背上……
徐尋真自己不覺得,但其實在夏於卿眼裡,這個突然出現的師妹也很是奇怪。明明還是個小豆丁,懷裡卻抱著個快跟她一樣高的破舊琴匣,走路的時候一搖一擺的,像隻滑稽的小鴨子。
是的,雖然還是舞勺之年,但夏於卿已經五尺有餘,在他眼裡,徐尋真確實算是個小豆丁了。
看見那師徒二人牽著手出現的時候,夏於卿手中的折扇搖得更加歡快了,一雙英挺的眉也挑得更高,他“啪”地一聲收扇,踱著堪稱優雅的步伐朝兩人走去,如果忽略背後那個碩大的烏龜殼的話……
徐尋真眼睜睜看著烏龜殼朝自己走來,努力穩住自己顫抖的雙腿,不讓自己掉頭跑掉。
三益師太已經懵了,自己不過離開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為什麼大徒弟便喜歡上了烏龜殼?
夏於卿不知自己此時在她們二人眼中的形象,如果知道的話,或許以他現在還沒有經受過磨礪的內心,也會感到無地自容吧。
可惜他不知道。
也幸好不知道,所以他才能維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淡定自若地向二人問好,“恭喜師傅平安歸來,這位乖巧的小姑娘想必就是我的親親師妹了吧。師妹你好,我是你的師兄哦!”
他是在嘲諷我嗎?徐尋真看著師兄臉上奇怪的表情,感覺有些傷心。
而師兄接下來的一番話,讓徐尋真更是臉色一白。
“師傅現在有了師妹,我便可以去闖蕩江湖了!師妹,你放心,振興師門的任務交給師兄,你就在家裡好好長大,然後保護師傅吧!再見!”
那背著龜殼的少年仍是那個奇怪的表情,不過語氣比方才要急促了些,似乎很是著急。
能不著急嘛,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越過院牆跑了,風中隻有他帶笑的聲音和暢快的嘯聲隱隱傳來。
三益師太像是震驚得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句話也沒說,隻怔怔地看著少年逐漸遠去的背影,仿佛是歎息了一聲,但風聲有點兒大,徐尋真沒能聽清。
徐尋真到師門的第一天,她的師兄便離家出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徐尋真前所未有的忐忑,滿心的憂慮。她倒不是擔心自己會因此被趕出師門,而是擔心著,要是師傅哭著叫我去把師兄找回來的話,可怎麼辦呀?他背著龜殼都跑得那麼快,我的腿也不夠長,怎麼追得上呀?低頭看著自己的兩條小短腿,徐尋真憂心忡忡。
三益師太當時在想些什麼,徐尋真無從得知,她隻知道師傅沒有哭,也沒有要她去把師兄找回來。那就再好不過了,我的小短腿終於保住了,徐尋真拍著胸脯暗自慶幸。
隨後,許是擔心徐尋真多想,三益師太還對夏於卿的離家出走粉飾了一番,隻道他是出門遊玩,玩膩了便會回來,還說師兄平日裡十分風雅、溫文敦厚,隻偶爾會有些調皮。
師傅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一套說辭,年幼的徐尋真便相信了,並且深信不疑。至於師兄一去不歸這種事,在後來的幾年裡,隻有師傅三益師太偶爾會提起,而徐尋真隻對師兄的優秀銘記於心,並以此告誡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遠不能為自己一時的成功誌得意滿。
在師傅口中那麼優秀的師兄,‘天上有地下無’的師兄,竟長成了這副模樣嗎?!
師傅她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不會在天上偷偷哭吧?!
時隔七年再見師兄,徐尋真是驚嚇大過於驚喜,心中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