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一番話,直如驚雷一般,炸得書房中三個男人驚心動魄。
江老爺率先回過神來,錯愕不已地道:“夫人,你在說什麼?你殺了——殺了奚清清?!”
江夫人默默垂淚,不是後悔過的,但她每每看著自己的兒子是如此的出類拔萃,便愈發無法接受那樣一個平庸、甚至是低賤的兒媳。
惡念是一點一點滋生的。
這一年來,她眼看著自己最優秀的兒子深陷其中,離她越來越遠。她想,隻要那個女人消失了,阿旭便又能變回從前的樣子了,金榜題名、錦繡前程唾手可得。
於是,她日複一日的等待著,終於等到了這一個天賜良機。
江之旭低著頭,握著瓷片的手慢慢垂了下來,大管家連滾帶爬地離遠了些,江之旭恍若未聞,散落下來的頭發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無法看清他此時表情。
“旭兒,隻是一個低賤的女子,我們忘了她,好不好?”江夫人希冀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目光中透著病態的執著。
“清清不低賤,這世上無人低賤。”
江之旭話語雖輕,但其中卻仿佛蘊含千鈞之力,如雷霆般,將這沉沉夜色狠狠撕開一道口子。
徐尋真目光微震,看著那道瘦弱的身影,心中泛起濃濃的敬意,隻這一念,便已然勝過這世上千萬人了。
徐尋真隻比江夫人早到一步,她原本想冒險出手製止,好在江夫人及時趕到,緩解了局勢,於是她決定靜觀其變。
“阿旭,你彆這樣好嗎?娘會害怕。”
江夫人低聲下氣地懇求,卻再也無法激起江之旭半點的敬愛。他緩緩地轉過頭來,第一次這樣專注地看著江夫人,仿佛要看進她心底裡,將她所有的卑劣、殘忍都一覽無餘。
江夫人在這樣目不轉睛地凝視之下,隻覺得似有無形的枷鎖困住了她,令她動彈不得、臉色僵硬。
江之旭扯了扯嘴角,心中隻覺得無比荒誕,極儘悲哀地道:“我本以為父親隻是派江通威脅了清清,才致使清清自儘,卻原來,竟是我的母親,殺了我心愛的女子,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旭兒!旭兒!我是你娘啊,難道還比不過她一個樂師嗎?!”江夫人哀哀切切地說著,試圖挽回兒子的心。
想要追尋凶手,卻追到了父母麵前。江之旭麵色死灰,對江夫人的話置若罔聞,他垂頭看著手裡的碎瓷片,上麵還有一絲鮮紅,刺痛了他的雙眼。他眼底漸漸漫上了血紅,雙唇緊閉著,舌尖嘗到了滿嘴的鐵鏽味。愛人的離世,父親的隱瞞,還有母親的背叛,讓弱冠之年的少年郎嘗到了人世的苦楚,終於壓垮了他本就不算寬厚的雙肩。
江之旭已無心再與父母爭辯,他隻想離開江府,去到有奚清清的地方,那裡,才是他心的歸宿。
江之旭撐著地板起身,姿態有些僵硬,江夫人伸手想要攙扶,卻被他麵無表情地推開。
江夫人有些怔愣地看著自己被推開的手,她還是不解,隻是一個樂師,竟值得他這麼喜歡麼?!
“都是她的錯!”
江夫人眼底染上了瘋狂之色,她麵目猙獰,如狂風暴雨般將所有罪過都推到了彆人身上。
“要不是她不知廉恥,三番四次拒絕我的請求,我怎麼會殺她?!她區區一個樂師,怎麼配得上我江氏的嫡子?!如果她肯乖乖地聽話,不再接近你,我怎麼會殺她?!這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逼我的!是她逼我的——!”
原來,這一切都是江夫人所為。她令江通替她送信,將奚清清騙至琴芳閣,逼迫她寫下斷情書未果,於是假意安撫,暗中卻用了大量的迷藥,而後將其放入了沁芳池中,為了掩人耳目,甚至特意布置了現場。
身後淒厲的嘶吼並沒能讓江之旭駐足,他隻是突然眼眶一熱,眼淚仿佛流不儘一般,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劈啪——!”
天邊一道銀色的匹練劃破天際,隨之而來的是轟隆的雷聲,仿佛天地震怒,令人敬畏。
“啪嗒——!”
像是為了應和一般,傾盆的大雨陡然落下,疾風呼嘯,雨水拍打,天地瞬間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像極了此刻的江之旭,看不清自己,看不清前路。
大雨終於止住了江之旭的腳步,他站在雨裡,任風雨侵襲。他仰起頭,看著上方黑沉沉的天幕,雨滴似斷了線的珠子,又快又急地砸進眼裡,卻他卻仿佛無知無覺一般,喃喃道:“你也在為她而哭嗎?”
仿佛回應一般,天邊再次炸響了驚雷,江之旭眉眼一彎,竟是有些開心的樣子,“這樣啊,那便謝謝你了。”
這驚雷暴雨,似乎將他心中的迷霧都衝刷乾淨了,他眼帶笑意,唇角微彎,仿佛又變回了那個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江二公子。但不知為何,徐尋真心底竟突然不安起來,她眉頭緊鎖,一瞬不眨地看著下方的人影。
江之旭轉過身來,看著撲在門邊的江夫人,還有守在一旁麵色凝重的江老爺,突然便笑了,如往常一樣,春風拂麵。
江夫人眼中突然暴發出強烈的驚喜,她以為兒子終於回心轉意了。
江之旭站在原地,笑看著他們,沒有上前。他本想說些什麼,但看著父母已經被歲月侵蝕的臉,他終究沒有張口,隻長揖到地,隨後,沒有半分留戀地轉身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不——!”江夫人一聲絕望的悲鳴,聲音卻戛然而止。今夜乍悲乍喜之下,以她的身體,已然堅持不住了。
江夫人昏了過去,江之旭卻徑直離開了,江老爺不得不留下來照顧夫人,氣急敗壞地喝令大管家前去跟著。
書童阿墨早被雷雨驚醒,發現少爺不在房中,急得六神無主,如今一見到渾身濕透的江之旭,他驚呼一聲,連忙回房去取油紙傘。
江之旭看見阿墨的身影,便停下了步子,待他拿著油紙傘走近時,才語帶安撫地道:“我沒事,這裡也不需要你伺候,母親在父親的書房裡,被大雨困住了,你去接一接吧。”見阿墨麵帶猶豫,江之旭便笑道:“實在擔心的話,你快去快回就是了。”
阿墨終於還是走了,因記著要早去早回,他打著雨傘一路狂奔而去。
江之旭看著他匆忙的背影,笑容漸漸落下來。
徐尋真跟在江之旭身後,看見他自房中抱出來一株曇花和一個檀木匣子,轉身進了書房,反手將房門鎖住了。徐尋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但強烈的不安驅使著她靠近。
書房裡,江之旭將曇花和匣子放在案上,卻抬步走向了落地的宮燈,取出了其中燃燒的蠟炬。跳躍的燭火,倒映在他帶笑的眼底,分明是溫暖的顏色,但映著那張蒼白的臉,卻無端帶上了幾分不詳的氣息。
徐尋真走近的時候,卻見房中忽然大亮,她麵色突變,抬起一腳破開了房門,卻見江之旭抱著曇花和木匣子,閉著眼睛坐在文椅上,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嘴角甚至帶著笑意,此刻聽見徐尋真破門而入的聲音,才豁然睜眼。即使是看見徐尋真一身明顯不同尋常的夜行衣,江之旭的表情也沒有一絲變化,他泰然自若地坐著,任由火舌舔上他的衣擺。
徐尋真心中不由得暗罵,她奔上前去,雙指並攏快如閃電,索性封了他的穴道,免得他掙紮。
江之旭終於色變,麵若寒霜,兩隻眼睛殺氣騰騰地看著在他身上亂動的黑衣人,怒不可遏,“你在乾什麼?快放開我?”
江之旭生氣,徐尋真心頭的惱火也不比他少,雖然蒙著麵,但露在外麵的雙眼中卻凝著寒冰之色。她懶得搭理這個一言不合就要尋死的蠢貨,三兩下將他衣擺上的火焰撲滅,然後一手攬著他的肩膀,一手繞過他腿彎,稍稍用力,就將一個大男人圈在了懷裡。
這個畫麵怎那麼說呢,原本是應當有那麼一些浪漫的,但顯然這兩人之間,是不可能存在一點兒旖旎的氣氛的。
徐尋真甚至上下顛了一下,手上換了個更方便的位置,為了連同曇花和木匣子一起帶走,徐尋真真是操碎了心。
但江之旭的心情卻沒那麼美妙了,他堂堂男子,竟被人以如此尷尬的姿勢抱著,偏偏他動彈不得,隻能緊抿著唇,麵色鐵青地看著黑衣人的下巴之處,眼神如刀子一般,嗖嗖地不斷飛射,可惜黑衣人正忙著飛簷走壁,沒有分給他半枚眼神。
江之旭瞪了一路,徐尋真便無視了一路,直到跨進茸園之時,看著周圍熟悉的景象,江之旭麵上才浮現出意外的神色。一時之間,他心中竟有無數個念頭閃過,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分期待。
徐尋真一路都不曾停留,隻想趕快辦完了事,扔掉這身濕噠噠的醜衣服。
本來嘛,大雨連綿不絕的落下,她渾身都已經濕透,心裡煩悶極了,再加上手中抱著這麼一個大活人,還是個體重嚴重超過她的男人,甚至還是個屬於彆人的男人!
徐尋真恨不得拔刀問蒼天,她真的非常非常討厭雨水!
琴芳閣四層,陳坊主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看著窗外連綿的雨幕,她麵上帶著憂慮,心神不寧地看著沉沉的夜色。就在她即將陷入失望的時候,徐尋真的身影終於出現了。
陳坊主麵上掩不住的喜色,她連忙讓開窗邊的位置,好叫徐尋真進來。於是,她目瞪口呆地看著徐尋真抱著個男人,仿佛抱的隻是一把琴,輕盈地自窗台跳入房中。
徐尋真順利完成任務,輕舒了一口氣,把江之旭放在椅子上坐好,解了他的穴道後,她才轉頭看向兀自驚訝的陳坊主,“幸不辱命,我把江二公子帶來了。”
陳坊主聞言,眼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芒,看著明顯心神不屬的江之旭,唇角一彎,先向徐尋真道謝,“多謝姑娘,妾身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姑娘的衣裳都濕了,還是快些回去換下,免得著涼了。”
陳坊主一臉真摯,仿佛當真很關心徐尋真的身體,但已經吃了一次虧,徐尋真卻不敢輕信了。
“不急,待坊主的事情了了,我再走不遲。”
見徐尋真竟當真要留下,陳坊主麵色一頓,笑意不減地道:“如此,便有勞姑娘了。”
江之旭自到了此處,便一言不發,隻是直勾勾地看著洞開的窗扉,神情難掩悲痛。
陳坊主看著一身狼狽的江之旭,心中五味雜陳。
不是沒有猶豫過的,對方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怎麼會是區區樂師的良人呢?但清清是那麼喜歡他,提起他的時候,眼睛都是亮的,臉上的笑容是那麼的幸福,她怎麼忍心?怎麼忍心讓她失望?
於是,她放任他們交往,看著他們一如既往的和睦、甜蜜,她心裡也盈滿了喜悅和安慰。他們心意相通,無話不談,是如此的般配。
但卻偏偏有人要拆散他們!
思及此,陳坊主麵色有一瞬間的扭曲,但她很快便調整了過來,自袖中取出那僅剩的一封信,走到江之旭的麵前,歎息一聲,隻道:“江公子,你可還記得我麼?”
江之旭沒有回答,隻是仍舊看著窗外,仿佛這樣,他的魂魄便能飛出去,找到奚清清。
陳坊主麵色不變,將信箋展開,放到江之旭眼前,平靜地道:“江公子,妾身這裡有個不情之請,還望你能答應。”
許是看見熟悉的字跡,江之旭的眼珠終於挪到了信封上,繼而看向陳坊主,勉強露出一個慘然的笑容,自嘲道:“陳坊主,我如今一無所有,隻怕是幫不上你了。”
陳坊主目光凝在他麵上,卻是皮笑肉不笑地道:“這個忙,卻是隻有公子能幫的。”說著,她將信箋放在案上,往硯台裡倒了點水,一邊磨墨,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道:“還請江公子寫一封聘書吧。我兒清清與公子兩情相約,如今她雖然走了,但還請公子慈悲,予她一紙聘書,告慰她在天之靈。”
江之旭聞言,竟展顏一笑,甚至迫不及待地答應下來,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一絲紅暈。毛筆飽蘸了墨汁,江之旭放下曇花和木匣子,伏案奮筆疾書。
像是已經在腦中反複勾勒過,江之旭一筆寫就,沒有半點停頓之處,他親手簽下兩人的姓名,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陳坊主接過婚書,看著紙上的一字一句,臉上的神色似悲似喜,她拿著婚書,慢慢地走到了窗邊,忽然取出一隻火折子,將婚書付之一炬。
“陳坊主——!”
江之旭目眥欲裂,猛地撞開陳坊主,探出身去,伸長了手想要將婚書撈回來,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化為飛灰,儘數灑進了下方的沁芳池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公子!”陳坊主踉蹌了幾步,被徐尋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轉頭卻見江之旭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窗外,陳坊主驚呼一聲,撲了過去。
隻聽得“撲通”一聲,待徐尋真麵色難看的趕到窗邊,隻來得及看見沁芳池水將江之旭整個吞沒,濺起水花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