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對峙(1 / 1)

琴中聞 徐珠 5372 字 7個月前

許是因為境遇有些相似,徐尋真頗有些感同身受。她不忍見對方如此消沉,且本就有意想幫,便溫和地道:“我可以幫你,陳坊主。”見她果然驚訝地看過來,徐尋真繼續道:“清清姑娘的事,我其實已有了些頭緒,隻是還有些不解之處,想問一問陳坊主。”

不意事情還有轉機,陳坊主意外之餘,絕處逢生的喜悅油然而生,她連忙收起信箋,重重地點頭,鄭重地道:“姑娘請問,妾身定當知無不言!”

徐尋真頷首,開口便問及那位身份不明的情郎,“不知陳坊主可知曉這‘之南’的身份?了解他的為人嗎?還有,清清姑娘可曾與人結怨?”

陳坊主聞言,麵上顯出一絲猶豫,但最終還是決定坦誠相告,神情之中卻是幾分哀涼,“姑娘猜的不錯,妾身的確知道,他便是江府二公子——江之旭。他是個讀書人,卻難得沒有酸腐之氣,為人清正,對坊中之人更是從無半點輕視,的確是個難得的君子,所以我才沒有阻止他們在一起,誰料……”

“至於清清,在我眼裡,她便如同我的女兒一般。她性情溫柔體貼,與人為善,不會與人結怨的。天賦出眾的人都容易引起旁人的嫉妒,坊中弟子眾多,便容易生出攀比之心。我起初還擔心她會被欺負,但她們卻相處得極好,後來她成為首席,坊中的弟子也對她十分信服。”

徐尋真眼中若有所思,“那江之旭的父母,見過清清姑娘嗎?”

“沒有。江家不是普通的商戶,江之旭說過,他父母有意為他聘娶高門貴女,但被他嚴詞拒絕了,還說他隻要清清一個。他們不喜清清,想必認為是她教唆了江之旭,這才不肯認可清清。”

哦?他們沒有見過麵嗎?但江夫人卻直呼‘清清’……徐尋真心中升起疑竇。

“姑娘。”陳坊主忽然起身,俯身下拜,懇求道:“妾身不知你有多大的本事,但還請不必為我等冒險。事到如今,妾身也沒有旁的心願了,隻想再見江之旭一麵,替清清問他幾句話,還望姑娘成全。”陳坊主深深一揖,久久不肯起身。

徐尋真幼年便父母雙亡,流落江湖,見多了世人的自私和冷漠,如今陳坊主這番師徒情深,不由得令她心中動容。真心難得,她實在很願意守護它。

“陳坊主放心,在下定會將江公子帶來。”徐尋真作出了承諾。

“多謝姑娘,妾身無以為報!”見她應承下來,陳坊主感激涕零,再次欠身一禮,昏黃的燭火中,嘴角卻勾過一抹奇異的弧度。

徐尋真擺擺手,言明她即刻便會趕去江府,約定了時辰之後,便起身朝外走去。

陳坊主卻忽然叫住了她,“姑娘,還請將他帶到琴芳閣吧,那裡才有筆墨。”徐尋真沒有回頭,隻向後揮了揮手,表示知曉。

被利用了。

一腳踏出茸園之時,徐尋真腦中突然浮現出陳坊主那奇怪的神色,猛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無意間就踏進了對方的陷進之中。徐尋真停在茸園門口,看著天上那一彎弦樂,心情有些複雜。

繼怪老頭之後,又被人騙了啊……徐尋真眼中浮現出幾分懊惱,但話已經出口,須得言而有信才行。徐尋真搖搖頭,將腦中複雜的情緒甩掉,運氣輕功朝江府基本而去,身形晃動間,似月下蝶舞,優雅而輕盈,數息之間便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府。

江之旭仍臥病在床,江老爺和江夫人半個時辰前才離去,留下了幾名丫鬟在此照料。書童阿墨守在床邊,隻覺得房裡的空氣都被這些丫鬟身上的脂粉香味熏得渾濁了,怕擾了公子安歇,於是自作主張,將她們都趕了出去,房裡便隻剩下他一人伺候。

夜漸漸深了,阿墨伏在桌上,打起了盹兒,床上的江之旭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吐血昏迷之後,便一直被拘在房中靜養,問及奚清清,父母便顧左右而言他,也不肯讓他去茸園祭拜。

今日是初七,依照慣例,父親會在書房看賬本,很晚才會休息。江之旭坐起身,小心地沒有驚動阿墨,隨手披上一見披風便出了門,他要再去求一求父親,許他前往茸園,查清真相。

深夜的江府中,已經沒有幾個下人在走動了,江之旭很順利地來到了江老爺的書房外,還沒走近,卻先看見了一個意外的身影。

這個時辰了,大管家怎麼會在這裡?江之旭疑惑的皺了皺眉。許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務吧,江之旭裹著披風慢慢走到廊廡下,決定先在門外等一等,待他們商議完畢之後再進去。

江府上空,弦樂忽然退隱,夜色漆黑如墨,仿佛四麵八方的黑暗都彙聚了過來,黑沉沉的壓進江之旭眼底,令他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書房中。

大管家一進門,便雙膝一彎跪了個瓷實,頭顱恭敬地貼在地麵,誠惶誠恐地請罪,“老奴有負重托,還請老爺責罰!”

江老爺執筆的手一頓,麵色頓時沉了下來,皺著眉問道:“怎麼回事?”

“老爺,老奴找遍了江州城,都沒有找到江通。”大管家心中惴惴,話中也帶著幾分忐忑。

“你說什麼?!”江老爺驚怒交加,手中的筆被他重重地丟在了筆洗中,濺起大片的墨漬。

“起來!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那麼一個大活人,怎麼會找不到?”

大管家得了準許,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恭敬地袖手而立,眼中帶著濃濃的疑惑,有些焦急地道:“老爺那日命我去打發了江通,但我到他家時,已經人去樓空了,鄰人說他們一家都到清河探親去了,但他分明是孤兒,哪裡來的親戚?於是我叫人去了清河一趟,照著地址找了過去,卻根本沒有那戶人家,城中也遍尋不見他的蹤跡。我怕他會去找二少爺,所以才先來回稟老爺,萬一他在少爺麵前說漏了嘴……”

“住口!你胡說些什麼?!”江老爺厲聲喝住了他,眼中閃過一抹心虛。他抬步疾走到門口,銳利的目光掃過院中,見外麵空無一人,這才放鬆下來,麵上卻仍是凝重的神色,反手閉了房門,才回身接著說話。

“你這老貨,可知禍從口出!江通之事,你一個字都不要再提起!加派人手,務必將人給我找到!記住,這次不必再留活口!”

江老爺一臉冷酷,一條人命在他口中,仿佛還不及一錠金子砸進水裡的水花大。

大管家肅然應諾,神色更加恭敬了幾分。

江老爺頓了頓,麵色緩和了些,又問道:“茸園那邊呢?沒有人亂說話吧?”

“沒有。江通行事還算小心,茸園那邊並不知道江通去做了什麼。”大管家肯定地答道。

“那就好。你下去吧,這次可彆再辦砸了。”江老爺語氣淡淡的,卻暗含著警告之意,令大管家麵皮緊繃,不敢再大意。

大管家告退,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餘光瞥見一旁的簷柱下立了個人影,他眉頭一皺,臉上厲色一晃而過,以為是哪個下人在此偷聽,抬步便要上前將人抓過來,誰知,他剛踏出一步,便驚恐地張大了嘴,呆愣當場。

“二少爺——!”

大管家大驚失色,連忙看向書房內,大事不妙的預感令他雙腿微微發顫,險些站不住。

書房裡,江老爺正要繼續看賬本,卻忽然聽見大管家的喊聲,他麵色劇變,執筆的手指都哆嗦了一下,強自鎮定地走到門口,就見江之旭自簷柱後走出來,正冷冷地看著他。

“阿旭,你怎麼……”江老爺不安地喚了一聲,卻在江之旭冷肅的目光中,緘口結舌。

大管家又回到了書房中,戰戰兢兢地跪著地上,在他前方,江老爺沉著臉坐在太師椅上,右手緊緊抓著扶手,江之旭坐在他下首的位置,麵無表情,眼神中卻泛著冷意,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

“嗬!”江之旭忽然輕笑一聲,看向上首的江老爺,無視對方難看的臉色,笑著問道:“父親,我方才在門外,聽得不甚清楚,不知父親能否告知旭兒,您讓江通去茸園,辦的是什麼事呢?”

江之旭語氣如常,仿佛當真是隨口發問,但大管家卻嚇得心中一抖,額角冷汗直冒。

江老爺沉著臉,目光掠過那道微微發抖的身形,心中生恨,嘴上卻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什麼,不過是些小事,不值得你關心。”

“難道不是去殺人這樣的大事嗎?!”

江之旭忽然厲聲喝問,大管家渾身一抖,餘光看見江老爺難看的臉色和狠辣的眼神,猛地趴到了地上。

江老爺也是渾身一僵,被兒子質問的羞惱和心虛湧上心頭,麵色有一瞬間的扭曲,“什麼殺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倒是你,有什麼事情不能等到明日再說,非要三更半夜過來,也不怕病情加重!”

“父親!”江之旭沉聲喚道,“您顧左右而言他,是心虛了嗎?”

江之旭語帶嘲諷,令江老爺麵色鐵青,忽地拍案而起,指著江之旭罵道:“我是你爹!你這個逆子,怎麼敢來質問我?!”江老爺眼中含著熊熊怒火,因為太過用力,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江之旭卻全然不懼,他迎著江老爺盛怒的目光,半步也沒有退讓,“父親既做得出,何懼他人質問!”

“你——!”江老爺胸膛劇烈地起伏,盛怒之下,抬起的手指都不住地發抖,顯然已是怒道了極點。

“啪!”極響亮的一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江老爺狠狠一巴掌扇過去,江之旭被打的腦袋一偏,右臉瞬間腫了起來,鮮紅的五指印在他還有些蒼白的臉上格外顯眼。

“你若還當我是你父親,現在,立刻滾回你的勤蘭館去!”江老爺被那鮮紅的掌印一刺,側過身去,極力壓抑著情緒,冷冷地說道。

江之旭身體還未痊愈,這一巴掌打得他腦中一陣陣眩暈,他一手扶在椅背上,極力地忽視這股不適的感覺。

“父親還沒告訴我,您讓江盛去茸園辦了何事呢?”江之旭素來倔強,又事關奚清清,他怎麼肯放棄,仍是堅持追問著。

“逆子!你當真要與我作對?”江老爺不意他如此頑固,竟窮追不舍,更是驚怒不已,抓起桌上的茶杯便朝江之旭砸去。

江老爺不愧是仍茶杯的高手,老而彌堅,前幾日才用茶杯砸了大兒子,今日便故技重施,又用茶杯砸了小兒子,這次甚至準頭更好,直接砸破了江之旭的額頭。

“老爺——!”大管家看得心驚肉跳,忍不住出生相勸,卻被江老爺冷厲的眼神釘在原地。

江之旭避之不及,或者他也懶得躲避,額頭被砸破,粘稠的鮮血順著臉頰低落下來,他看著滿地的瓷器碎片,忽然拾起一片拿在手裡。

“你想乾什麼?!”江老爺嚇了一跳,還以為他要對自己出手,勃然色變,大管家害怕得軟倒在地,卻忽地被一把拉起來,胡亂掙紮間,脖頸處感到一股尖銳的刺痛。

廢物!躲都不會躲!江老爺心中暗罵。

“還請父親如實相告,否則,我殺了他!”江之旭手持著銳利的瓷片抵在大管家項上,麵目冷峻。

書房中,江氏父子雙方對峙著,江老爺目光如刀,淩厲地一寸寸刮過江之旭的麵皮。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兒子竟敢做出持械威逼親父的大逆之舉!此刻,就連他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絲後悔。

江之旭方才一番動作,令他呼吸有些不穩,手中的瓷片若即若離地貼在那搏動的血脈之處。

“老爺救我——!少爺……求少爺……開恩啊!”

大管家冷汗刷地流下來,嚇得不敢動彈,臉上全是惶恐不安之色,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江老爺臉色微變,抬步欲上前奪下瓷片,卻被江之旭手中瞬間壓低的瓷片嚇退。

“啊——!啊——!”大管家嚇得連連尖叫。江老爺臉黑得能滴出墨來,堂堂江府管家,卻被嚇得如此不堪一擊,實在難看!

“父親不肯說嗎?看來大管家並不值得父親看重,既然如此,兒子便替父親‘清理門戶’罷!”

江之旭始終得不到回答,已經沒有多少耐性了,他麵色冷厲,手上一用力,尖銳的瓷片便輕易地劃破了皮膚,脆弱得仿佛紙張一般。

大管家尖叫一聲,脖子上瞬間便有鮮紅的血珠滾滾而出。

“旭兒住手!”卻是江夫人突然趕來,驚喝一聲止住了江之旭。

江之旭手中勁力一鬆,大管家劫後餘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母親,您怎麼來了?這是兒子與父親之間的事,請您不要管。”江之旭語意決絕,沒有放手。

“阿旭,你快把那東西放下,彆傷了自己!”江夫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慌亂地站到了江老爺身旁,躊躇不前。

“隻要父親回答我的問題,我自然不會糾纏。”江之旭目光隻移開了一瞬,仍是緊緊盯著江老爺,執拗地尋求一個答案。

“我與你,沒什麼好說的。”江老爺橫眉冷目,但負在身後緊緊攥著的雙拳,卻昭示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既然如此,那兒子隻有得罪了。”

江之旭麵無表情的樣子,著實嚇到了江夫人。她看著那越來越近的瓷片,目眥欲裂,仿佛已經看見了鮮紅的血液噴灑而出,心裡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啪!’地一聲就斷掉了。

“是我!”江夫人忽地喊道,尖利的聲音,似一把刀子紮進了江之旭的腦海中,狠狠地劃拉著。

“是我殺了奚清清!都是我做的!”江夫人崩潰地哭喊著,毫無往日溫婉秀麗形象,脫力一般,跌坐在地。

江之旭隻覺得腦中轟鳴,數不清的聲音在他耳中炸響,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錐心的痛意和刺骨的寒冷,令他渾身冰涼、麵色慘白。

春日的夜晚,當真是冷極了。

而沒有奚清清陪伴的人生,當真是痛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