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心音(1 / 1)

琴中聞 徐珠 5408 字 7個月前

鳳鳴樓七層,高約十五丈,是江州內最高的觀景樓,初見之時,無人能不為其驚豔。

雕梁畫棟,碧瓦朱簷,簷上的脊獸栩栩如生,簷下的驚鳥鈴聲音清脆,無一不在表明其“江州第一樓”的名副其實。站在最高一層,便可將整個江州城儘收眼底,城中繁榮的景象猶如一幅畫卷在眼前展開,令人目不暇接。

閣中的弟子都想登上最高之處,欣賞“水天一色、風月無邊”的詩情畫意,感受橫笛驚雁、嬌歌落雲的意氣飛揚,但一切都隻能等到選試結束之時。

懷著期待和忐忑的心情,落霞閣眾人踏進了鳳鳴樓。

選試的擂台設在一層,四周已經擺放好數張桌椅,可容二三十人,二層以竹簾相隔,專供諸位裁判和樂坊諸人使用。三層往上,則是為前來湊熱鬨的百姓開放的,如今早已是人滿為患,一見到樂坊諸人到來,便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選試按樂器不同分批進行,按照琵琶、七弦琴、洞簫、塤的順序,其他樂器則因人數較少,被安排在同一輪。

琵琶一道,以弦桐園和滿庭芳見長,魁首便也在二者之間,最終,仍是孔芳琴以琴與情更加的融合取勝,葉翦桐屈居第二,第三名同為弦桐園弟子。

接下來便是琴道的比試,程素雪率先上場,其絕美的容顏和不俗的氣質,一出場便引得掌聲雷動。她選的竟是名為《廣陵散》的傳世之作!一曲慷慨激昂的浩然之曲,她彈得極為專注,結束時甚至手指都在發抖。

這一曲的效果無疑十分喜人,江州大家魏延瓏甚至激動得站起身來為她喝彩,司令曹薇也露出了十分滿意的笑容。隻有司丞王進賢,看著她過盛的美貌,擰著眉,有些不喜。

徐尋真猜想,她應是心境上有些突破,才能將這非常高難度的名曲演繹得堪稱驚豔。應是當之無愧的魁首了。

對手如此厲害,倒也不見她如何緊張,徐尋真一手托著下巴,看著師小蓮抱琴走上擂台,小臉緊繃,熟悉的人一看便知道她有多緊張。不過步子倒是一步也沒亂,徐尋真眼中帶著笑意,有些期待。

師小蓮雖然平日愛胡鬨,但琴技並不差。與她活潑的性格不同,她的琴聲中卻常常帶著一股幽怨之意。今日一曲《陽關三疊》娓娓道來,道儘哀思之情,動人心弦,雖指法上略有瑕疵,但也稱得上蕩氣回腸。

接下來的幾人,分彆出自天音坊、清樂坊、滿庭芳三家,以徐尋真的眼光看來,都比不上師小蓮的全情投入,更彆說與程素雪相較了。剩下的人中,也隻有洛時英的琴能讓她洗耳恭聽。

《天風環佩》,琴音奧妙,飄渺若仙,配上一身猶如仙鶴振翅的輕紗,琴音嫋嫋,衣袂飛舞,恰如月宮仙子,欲乘風而去。洛時英這一曲令人眼前一亮,耳清目明,仿佛所有煩惱都可以拋在腦後,隻全心沉醉於天地遼闊之間。

這一曲再次引得掌聲如潮,四位裁判更是連連稱讚。徐尋真感受到了壓力,前三甲已有兩個名額基本明朗了,隻剩下最後一席之爭。

徐尋真思忖著,她原本預備了一曲《滄海龍吟》,與《憶故人》在伯仲之間,但洛時英此曲一出,這首曲子便差強人意了。留給她的時間不多,必須儘快做出決定了。

徐尋真腦中飛速掠過自己學過的所有琴曲,直到坐在台上,十指搭上琴弦,才定下了曲目。

《流水》。

流水殤殤,君已長訣,願以我之琴音,攜千山萬水告慰四方。

當徐尋真靜心撫琴時,是極為專注的,仿佛天地間隻有她一人和手中的這把春雪琴。這把琴由徐無晦交給了徐梔,再由徐梔傳給了她。

這一曲,正是徐無晦在楓林中所奏。

第一個琴音自指間流淌而出的時候,碧莘便現了身,她漂浮在空中,俯視著閉眼撫琴的少女,眼底似有淚光閃過。

刀靈也有眼淚嗎?

碧莘從未忘記過徐無晦,他彈過的每一曲她都記著。許是那天的楓葉太美,黃昏太過醉人,這一曲《流水》尤其印象深刻。

同一把琴,同一首曲。哪怕隻一刻,隻在這一刻,允許自己沉溺於往日的美好之中。

碧莘輕飄飄地落在台上,垂眸,斂袖起舞。

一揚手,一旋身,足尖翹起,紅袖翻飛,裙擺像一朵盛開的彼岸花,極儘絢爛地獨自盛放。她舞姿極美,旋身而起時,像優雅美麗的火鶴,俯身落下時,便如自由的楓葉。

她在人群之前起舞,分明高朋滿座,卻無一人能看見。

最後一個琴音落下,在徐尋真睜開眼睛之前,碧莘又變回了烏發紅裙、看似灑脫不羈的女子。“謝謝。”碧莘輕聲說道,帶著霧氣般清淺的笑意,眼中劃過一絲極淺的淚光。

徐尋真微微一怔,心頭泛起一絲澀意,眼眶都有些發紅。但她還是有些高興的,在夢中來不及說的話,都傾訴在琴聲裡,希望母親和舅舅,還有徐氏的族人都能聽見,希望莘姨能放下執念,過得開心一些。

碧莘雖隻說了這一句,但徐尋真已感到一絲滿足,嘴角翹起,心道:我的琴音,終於也能讓莘姨釋然些了。

後麵的競樂,徐尋真都沒怎麼認真聽,一則是沒什麼太過驚豔的演奏,二則,看見手持一管洞簫的天音坊弟子上場的時候,她便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奚清清,想起江府,和那封飽含相思之情的信箋。

之南,之南,江府隻有兩位公子,卻沒有一個叫做之南的,莫非不是江府的人嗎?

徐尋真謝過師小蓮和其餘弟子的恭賀之後,便抱著琴坐在了角落的位置,暗自思索起來。

難道這個之南不在江府之中?

應當不會,徐尋真暗自搖頭,茸園是江氏的彆院,又有官府的人把守,外人不可能輕易進入,還悄無聲息的殺人拋屍,事後還能消失得無影無蹤,必定是了解茸園構造,還能隨意進入而不引起懷疑的自己人。

江府中除了江之桓、江之旭,難道還有其他人?

江之桓,江之旭……這兩個名字在唇間劃過,徐尋真又開始無意識的撫摸著琴匣。這個琴匣,連同匣中的春雪琴,都是母親徐梔在臨終之前給她的。琴匣上已經遍布了許多斑駁的印記,昭示著歲月的痕跡。

徐尋真指腹在這些舊痕之上一一滑過,閉目沉思。突然,她手指頓住,睜開了雙眼,看向方才觸摸過的地方。

原本不規則的痕跡,此刻在她眼中,卻像極了一個字,一個“火”字。

一個人要隱藏身份,通常不喜歡用自己的真名,而是起一個化名,一個與自己有關,能代表一些東西、又隻有自己才能領會的化名。似是而非,半真半假,才最不易被發現。

“之南”。如果“之”是真的,那麼“南”字便是對他存在某些意義的化名。

旭者,日將出也。“旭”屬火,而火歸南方。

江之旭,便是“之南”!奚清清的死必與江之旭有關!

徐尋真眼中精光一閃,為這一發現隱隱有些激動。但,這一切都隻是她的推測,還需要有證據。而且,殺人須有動機,他與奚清清兩情相悅,有什麼理由要殺掉她呢?

一切,都要到江府中,尋找真相。

等到選試結束之時,徐尋真等人便回到茸園靜候。選試地結果要等到明日辰時才會公布,屆時,官府會貼出布告,凡榜上有名者,皆可入京,經教坊司再行考校之後,酌情選錄。

回到茸園,眾人都有些疲累,便各自回房休息,約定入夜之時,再一同前往鳳鳴樓,登樓觀景。

徐尋真自然借口不去。除了師小蓮,她與閣中其他弟子都不曾過多接觸,既出言拒絕,她們也不好強求。至於師小蓮,因不想錯過江州城難得的美景,在眾人的勸說下也決定一同前往。

徐尋真目送馬車遠去,隨後回房換了一身不打眼的衣服,一路飛簷走壁,很快便來到了江府外的巷道之中。

江氏為江州首富,其府邸自然是富麗堂皇,雕梁繡戶,庭院深深,亭台樓閣,錯落有致。

徐尋真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江之旭的居處。她隱身在書房外的一株石榴樹上,石榴樹枝繁葉茂,將她的身形完美隱藏,透過枝葉間隙,她看向那房中端坐於書案後的書生。

是的,江之旭與徐尋真腦海裡的書生形象簡直一模一樣,眉目清秀,眼神清明,頭戴方巾,一身青衫,手執經書,溫文爾雅。若當真是個表裡如一的君子,此人與奚清清倒是十分相配。

徐尋真一見之下,對江之旭的懷疑倒是淡了許多。這人給她的感覺十分乾淨,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殺害女子的奸惡之徒。

這時,書童前來傳話,江老爺請他去前廳敘話,江之旭隻好放下了書本。徐尋真暗道一聲巧,決定跟上去看看。

江之旭和書童離開後,徐尋真便從樹上出來,足下輕輕一蹬,便輕巧地躍上了房頂,居高臨下,遙遙墜在那二人身後。

江府仆婢成群,空氣中都仿佛帶上了脂粉香,徐尋真一路之上,破費了一番心思,她趁機敲暈了一個丫鬟,換下了夜行衣,跟在江之旭身後,順利地混進了廳中。

江夫人一看見兒子,便迎了上去,溫熱的手握住了江之旭,眼中滿是疼惜和擔憂,“我兒,讀書雖然重要,也要愛惜著身子,莫要因小失大。”

江之旭任由母親抓著,笑著認真答道:“母親放心,兒子一定會注意的。”

江老爺坐在上首,看著出類拔萃的嫡子,眼中滑過滿意的神色,但他向來自詡嚴父,哪怕心裡感到驕傲,麵上卻仍端著父親的威嚴,對江夫人的溺愛之舉看不過眼,眉間一緊,便出言打斷,“好了,慈母多敗兒!天下有多少讀書人,旭兒要想勝過他們,自然要加倍努力才行。”

夫妻多年,江夫人怎會不知道夫君的性子,並不與他計較,隻回頭飛了個白眼,便攜著兒子的手坐下,從筆墨紙硯關心到四衣食起居,江之旭耐心地一一作答。

“快打住吧!真是年紀越大越囉嗦!再嘮叨下去,天都快亮了!”江老爺再次不耐地出聲提醒。

江夫人怒目而視,卻不想當著兒子的麵發火,隻狠狠剜了他一眼。轉回頭來,看著兒子溫和的眼神、清俊的麵容,卻是麵帶猶豫,不知該如何開口。

江夫人幾次張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江老爺看在眼裡,暗歎一聲,主動開口,麵上卻帶著一絲凝重和忐忑,“旭兒,叫你過來,是因為有一個人的消息,不得不告訴你。”

父母的表現如此奇怪,令江之旭心生好奇之餘,也感到一絲怪異,遂問道:“父親,母親,不知是何人的消息?令你們如此鄭重其事。”

江老爺聞言,下意識半垂了眼簾,遮住了眼中的情緒,平靜地道:“是奚清清的消息。”

江之旭驚喜不已,他騰地起身,連忙上前追問道:“清清!是不是她通過了選試?父親,孩兒可以見一見她嗎?”說著,生怕江老爺拒絕,他‘撲通’一聲跪在江老爺麵前,懇求道:“孩兒隻求能見上一麵,絕不會耽誤讀書的!”

怎麼?他二人的戀情,江老爺父母竟是知道的嗎?徐尋真心中納罕,控製著不往那邊瞧,餘光卻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

隻見江老爺麵容悲戚,雙手扶著江之旭,張口卻道出一個令江之旭肝膽欲碎的消息,“旭兒,那奚清清不堪選試的壓力,已經在茸園中,自儘身亡了。”

平地驚雷一般,炸得江之旭腦中轟鳴,心口處湧上一陣陣劇痛,攪得他五內欲焚。

江之旭麵色刷地白了,身形也晃了幾晃,他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拒絕相信這個噩耗,“這怎麼可能?父親不要說笑了,清清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自儘?”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分外艱難,仿佛隻是提及,都用儘了力氣。

江夫人見兒子如此失神、心傷的模樣,不由得掉下了眼淚,哭著勸道:“阿旭,死者已矣,你要看開些啊!你與清清今生無緣,來世,再做夫妻吧。”

“無緣?怎麼會無緣呢?”江之旭踉蹌著後退,一臉失魂落魄,“我們心心相印,鴻雁傳書,豈會無緣?我作畫,她吹簫,分明天生一對,怎會無緣呢?”他麵色慘淡,聲音也止不住的顫抖著,到最後,似是難以承受般,他弓著身子,將臉埋在雙手間,泣不成聲。

江夫人心疼得直掉眼淚,連忙伸手抱住他,像兒時一樣摸著他的腦袋,輕聲安慰:“哭吧,哭出來,就會好了,一切就都會過去了。”

“不!”江之旭忽然掙開,他大吼一聲,兩隻手緊緊地攥著,慘白的臉上滿是痛苦和憤怒,盯著江老爺追問道:“清清絕不會自儘!是誰殺了她?告訴我!”

像是被嚇到了一般,江老爺跌坐在太師椅上,眼神下意識地回避,“是真的,官府都已經結案了。她是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從琴芳閣上跳下了沁芳池,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唔!”江之旭口中發出痛苦的□□,心口處的劇痛似乎又加重了幾分,他死死地揪著衣襟,但心痛欲死的折磨,卻沒有半分消減。

怎麼可能呢?前日還曾與他書信相通,道儘了對選試的自信和對京城的向往,怎麼會轉身就自尋短見!江之旭仍是不願相信,口中一直念叨著“不可能!”,身形搖晃地朝外奔去。

“旭兒!”江夫人悲哀地喚了一聲,試圖令他回轉,但江之旭充耳不聞,悶著頭便往外走,卻在門口突然倒下。

“旭兒!”江老爺驚呼一聲,連忙上前將兒子抱起,卻見他雙眼緊閉著,麵無人色,十指冰涼,嘴角還有殷紅的血跡!江夫人哀呼一聲撲上前來,急得六神無主,手足無措地扶著兒子的頭痛哭不已。

“快去請大夫!”江老爺心急如焚,急忙吩咐下人去請大夫,江府亂作一團。

徐尋真猶豫了一瞬,擔憂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江之旭,趁亂離開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