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噩夢(1 / 1)

琴中聞 徐珠 4785 字 7個月前

寬敞、簡陋的靜室中,一進門,便是兩排放置兵器的架子,上麵擺放了幾十把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武藝應有儘有。正對房門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字畫,上書一個“守”字,顏精柳骨,神氣清健。

下方是一個藤編的蒲團,右側還有一個單獨的架子,一柄渾身透露著不詳氣息的刀靜靜的躺在那裡,其上籠罩著一層濃厚的血霧,張牙舞爪地,充滿了暴戾之氣。

血霧翻騰間,秀氣的刀身若影若現,如燕尾般優雅。刀身紫黑,刀柄中赤玄二色互相纏繞,其上刻著“赤煉”二字,正是江湖中人人趨之若鶩的魔刀——赤煉刀!

赤煉刀周身的血霧翻攪著聚攏,似呼吸一般,鼓脹又複縮緊。仿佛其中蘊藏著什麼活物,漸漸蘇醒過來。血霧漸漸凝作一團,最外一層逐漸凝實得竟如血肉一般!

氣氛逐漸凝重,靜室中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下來,這種呼吸一般的節奏越來越快,仿佛有什麼東西即將自那層血肉之中誕生出來。

徐無晦正是在此時踏進了房門,赤煉刀上那活物一般的呼吸猛地停住,血霧開始無規律的四處溢散,但始終沒有離開刀身三尺之地。

身為徐氏的少主,徐無晦自有氣度,以弱冠之齡,在門中已頗具威望。他劍眉星目,眼神深邃而堅定,高挺的鼻梁下方,生了一張薄唇,線條分明,即使不言不語,也散發著獨特的魅力。

他長發濃黑似墨,隻以一條青色發帶束起,搭在左肩,透著幾分灑脫不羈的意味。因常年習劍,身上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幾分鋒銳之氣,但他此刻沒有佩劍,而是抱了一把琴在懷中,為他添了幾分清雅、溫柔的氣息。

徐無晦抱著琴在蒲團上坐下,攫取了幾分落霞之色的七弦古琴,音色清越,一曲《憶故人》自徐無晦指間流淌而出,寧靜、祥和之氣充斥著整個靜室。肉眼可見的,赤煉刀上的血霧消減了一些。

徐無晦滿意的看著越來越乾淨的赤煉刀,薄唇微彎,眼中笑意一閃而過,“甚好!你身上的煞氣越來越少了,我再為你彈一曲,往後每日都來,定能早日讓你恢複原貌!”

還要每日都來!

刀上的血煞之氣似乎生氣了,安靜了一瞬後,更加劇烈的翻攪起來,像個鬨脾氣的小孩子。

徐無晦眼中笑意更濃,像個寬容的長輩,“彆生氣啊,難道你不想讓自己變得乾淨些嗎?”

血煞之氣一滯,下一刻盤旋而起,像被蛟龍翻攪的雲團,自漩渦中心,忽地化出一道紅色身形。

赤煉刀竟生出了刀靈!

這個消息若是被外界得知,原本便垂涎不已的江湖中人,隻怕更要為之發狂了!

她有一張嬌豔似花朵一般的臉龐,披散著的秀發如瀑,蜿蜒至腳踝。血煞化作少女的裙衫,如血玉一般的裙擺之上,卻有一團團黑霧籠罩著,揮之不去。少女的腳踝裸露在外,黑霧像蛇,纏繞其上,令白璧微瑕。

少女甫一現身,便迫不及待地俯衝而下,停在徐無晦半臂之外,急切地問道:“真的嗎?你真的可以讓這些討厭的黑霧消失嗎?”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來歲,麵容還有些稚嫩,眼中清晰地訴說著她的渴望,顯得十分單純。

徐無晦笑著點點頭,“自然可以!隻要五年的時間。”

“耶!太好了!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少女隻聽見前半句,便開心得飛了起來,後半句已經被她自動忽略了。

徐無晦好笑地搖了搖頭,還真是個小孩子!

接下來,徐無晦每日都來靜室彈琴,刀靈少女不是每次都會顯露身形。有時在靜室中隨心所欲地閒逛;有時便全程躺在一旁的地毯上,頭枕著雙手,翹著一隻腳,悠閒自在;有時聽了一會兒便覺得煩悶,就會躲回赤煉刀中,直到徐無晦離去,她也不肯現身。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五年來,徐無晦沒有一次失約。刀靈也從最初的興致高昂,到得知需要花費數年時的怏怏不樂,到後來變成每日的翹首企盼,那如附骨之疽一般的黑霧,終於消散了。

徐尋真被禁錮在刀靈身側,旁觀了一切,為徐無晦的言出必行,不止一次地感到驚奇。身為徐氏既定的繼承人,到底是怎麼做到沒有一次失約的?!

這一日,為了替刀靈慶賀,徐無晦帶她來到了徐氏的後山。如今正是秋季,滿山楓葉紅遍,正如赤煉一身紅妝。

刀靈隻要不離開本體太遠,便可以活動自如。徐無晦將赤煉刀裝在琴匣裡,便不會被人發現,刀靈也習慣了在與徐無晦相處之時,聽他彈奏,這會讓她的心境愈加平和,更好地將那些血煞之氣化為幾用。

徐無晦如往常一般,盤膝而坐,迎風撫琴,曲意行雲流水,意趣高遠。刀靈飛到他頭頂的樹枝上,雙腿交疊,像蕩秋千一樣晃悠著。

徐尋真也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站在樹上,抬眼望去,“秋水明落日,流光滅遠山”,天邊最後一絲餘暉落入楓林,浸染了一片朱顏酡。

琴聲不知何時停了,徐尋真自夕陽晚照的盛景之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徐無晦已經收了琴,正站在樹下看著悠然自得的刀靈,眼中帶著一些她無法理解的情緒。

“赤煉刀靈,我為你起個名字吧,如何?”徐尋真聽見他這樣問道。

刀靈心情很好,臉上笑意未減,隻是疑惑地問道:“啊?為什麼呀?我不是叫赤煉嗎?赤煉刀是我,我就是赤煉刀啊!”

徐無晦卻搖了搖頭,認真道:“赤煉刀是刀,你既已脫出了身,自然該有個自己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嗎?那好吧,你隨便給我起一個吧,我不挑的!”嘴上說著不跳,但她的臉上卻全然是期待,充分彰顯了她對於擁有一個自己的名字,是如何的喜悅。

徐無晦笑了笑,道:“就叫碧莘吧,長歌楚天碧,笑看魚尾莘。如何?”徐尋真可以對著落日發誓,她絕對看見了徐無晦眼中溢滿的溫柔,比山下那條玉帶河還要清晰。

碧莘,寓意如珍如寶,繁榮、興盛。

“嗯!從今以後,我就叫碧莘了!”紅衣的少女看著樹下的青年重重點頭,臉上帶著比楓葉還耀眼的笑容,目光灼灼,燎得人心頭發慌。

徐尋真默默地注視著,卻不可抑製地自心底生出一股恐慌。

停下來吧!時間的齒輪就此停住,不要讓這樣的笑容消失啊!徐尋真真切的盼望著。

隻可惜,金烏尚不能阻止東升西落,明月也有陰晴圓缺,人也總有旦夕禍福,命運仿佛鐘愛與世間一切美好背道而馳。

仿佛隻是一瞬間,溫暖的餘暉消失了,碧草和楓葉消失了,人們臉上真誠的笑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劍鋒,是無情的刀尖,是灼熱的火焰,是帶著餘溫的鮮血,是掙紮的哭喊,還有無邊的絕望。

徐氏遭遇了滅頂之災。

“斬月刀”歐陽恪,“扶風劍”柳一堯,“悲彌手”冷玉,“催心掌”薛如鬆,還有一位戴著麵具的神秘人,不知從哪裡聚集了一批訓練有素的部署,人人手持天雷子,將一門百年世家毀滅,徐氏死傷無數,慘不忍睹。

徐無晦不愧天才之名,他於劍道的造詣極高,以一敵四,毫不退讓。除了那神秘人始終隱在暗處,另外四個人,同徐無晦一樣,都是當世一流高手,一時間戰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刀光劍影,如驟雨疾風,令人望之生畏。隻是站在一旁觀看,都有一種皮膚將被割破的感覺。

赤煉刀被藏在琴匣裡,一名春花之貌的少女將其緊緊地抱在懷裡,這是年輕時候的徐梔,徐無晦的親妹妹,也是徐尋真的娘親。與那五人的戰場距離太遠,赤煉刀無法接近,幫不上忙,正急得跳腳。徐尋真一臉緊張地觀戰,儘管結局已經知曉,但她仍期盼著奇跡降臨。

毋庸置疑,徐無晦很厲害,非常厲害,但他隻有一人,在四名江湖高手的圍攻之下,能堅持這麼久已經是極限了。他的內力被急速地消耗,每一次揮劍都感覺到更大的壓力,閃躲的動作也遲緩下來,一不留神,後心便中了一掌。

催心掌,顧名思義,專攻人心臟,中者心臟碎裂而死,薛如鬆便是憑此功坐穩了魔教教主大弟子的身份。若不是徐無晦及時護住心脈,他在中掌之時便會死去。

但這一掌無疑加速了他的落敗,徐尋真悲哀地看著那道挺拔如鬆的身影自空中墜落,似白鶴落一羽,終將入塵煙。

“少主敗了,阿梔你快走!”

耳邊有急切的說話聲,身體被牽引著不斷倒退,但徐尋真已經無心在意了,她全副心神都傾注在那個倒下的身影之上,眼淚不受控製的流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最後的視線裡,她看見那人轉過頭來,努力看了過來,嘴唇翕合著說了些什麼。

看不清!

徐尋真連忙擦掉眼淚,睜大眼睛努力辨認,終於看清,他在說著:“保重……”

那道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無邊的悲痛席卷了她的心神,眼淚越擦越多。碧莘痛苦的嘶吼,撕心裂肺的哭泣,聲聲鑽入徐尋真腦海中,令她無比的心碎。

“啊!”許是情緒太過激烈,徐尋真自噩夢中清醒。血腥和死亡的氣息都已經遠去,但那種無助和悲傷的感覺,卻仍殘留在心中。她喘著粗氣,起身為自己倒了杯茶。

冰涼的茶水入喉,才將她心神喚醒幾分。清醒之後,才發現自己衣衫都被汗水浸濕了。她抬手摸了摸臉,觸手一片冰涼。

原來,這世上的眼淚是藏不住的,即使在夢裡哭泣,也會被發現。

徐尋真摸黑擦了把臉,將濕衣服換下。明日還要參加選試,應該繼續去睡了,即使這樣告訴自己,徐尋真還是無法再入眠,她索性披上外衣出門走走。

今夜的茸園出奇的安靜,沒有莫名其妙的命案,沒有任何奇怪的人和事,隻有天上繁星,不知疲倦的照看著人間。

徐尋真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一處陌生的院落,院中雜草叢生,垣殘瓦斷,樹上一片綠葉也無。她抬眼望天,竟然看不見一顆星星,真是好不淒涼!

徐尋真胸中本就還有鬱氣未消,眼前又是如此凋零的景象,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怨恨來。

老天真是不開眼,為什麼偏偏要我背負這些沉重的東西!

她用力地閉眼,揪緊了外衣的衣襟,逼退了眼底的熱意,微微仰著頭,不讓眼淚流出來。

半晌,她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忽然揚手將外衣拋落,躍起身來,折了一截枯枝拿在手中,以枯木作劍,淩厲的劍招,如狂風掃落葉,將此間雜草攪得更加雜亂無章。

無妄九訣、宿鳳劍訣、厭芳刀法、飛鳥還巢……

一招一式,皆在她心中,演練過無數遍,如行雲流水,優雅而又氣勢磅礴,蘊含著無儘的殺機。

最後一招滄海無波結束,枯枝在徐尋真手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斜指向地,而後寸寸成灰。

一場酣暢淋漓的演練,令徐尋真心胸舒展。

她看著手中僅剩的枯木段,意外之餘又有些了然。

莘姨常常誇她是天賦異稟,於劍道頗有慧根,她總是不信,以為她隻是‘王婆賣瓜’而已,如今才有些相信了。夢中觀戰,舅舅徐無晦的劍法對她頗有啟發。以往還有幾分艱澀之感的滄海無波,如今使出來,已經頗具上善若水、舉重若輕之意。

總算有些令人高興的事情了。徐尋真柳眉一揚,手掌輕輕一握,再張開之時,那段枯木已經化為了齏粉,夜風一吹,便紛紛揚揚地飄走了。

徐尋真心中鬱氣已散,便仿佛揭掉了一層神秘的麵紗。她如今心意已定,不願再隨波逐流。隻待將仇人除儘,便帶著莘姨,一起策馬揚鞭,去看遍湖海山川,尋訪古跡秘境,嘗儘人間百味!最重要的是,回去看看徐氏後山的楓葉,還有山下的玉帶河,是否一如當年!

想到未來將有無數美景、美食在等著她,徐尋真心頭無限憧憬,露出了一個舒心的微笑。她重新披上外衣,邁著與來時截然不同的輕快步伐離去,和衣入睡。

卯時未至,天光一線,萬物複蘇。徐尋真準時醒來,有條不紊的收拾行囊,與閣中眾人一同用過早食後,坐上馬車,前往鳳鳴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