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尋真想去江府查探,卻未能成行,因為第二天一早,官府便來了人,將奚清清的屍身帶走了,並以自殺結案,而陳坊主竟全無異議,叫徐尋真心頭鬱鬱。
這才過去不到一日,官府竟已匆匆結案!徐尋真心中無名火起。
像是有所感應一般,碧莘主動現身。她抱著雙臂斜倚在窗台,眉頭微微一挑,顯出幾分訝色,“你這是怎麼了?不過死了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也值得你這麼生氣?當初聽聞徐氏滅門,也不見你義憤填膺啊?”
徐尋真心頭一滯,下意識半斂了眼皮,遮住眼中的情緒,不動聲色地說道:“莘姨說笑了,我哪有義憤填膺,隻是不滿官府如此敷衍罷了。”
碧莘暗中打量她的神色,見她雖然麵色如常,但雙手卻不自覺緊握著,顯然心中並不像她說的那樣古井無波,碧莘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微笑。
赤煉刀滿身血煞之氣,與之長久相處,自會被其影響心智,若不及時化解,天長日久下來,便會成為赤煉刀的奴隸,變成一個殺人的機器,赤煉刀的上上一任主人,不就是如此嗎!
碧莘本就嫌她不夠鋒銳,自然不會出言提醒,隻當作沒有發現。十指作梳,在烏發中穿行,懶懶地道:“你說沒有便沒有吧,反正與我無關。隻是,我們到底什麼時候能去殺下一個?”她語氣自然無比,殺人在她口中,仿佛喝水吃飯一般尋常。
徐尋真有些不適地皺了皺眉,解釋道:“莘姨,此事急不得,那人如今遠在益州,我如今鞭長莫及,且容他多活些時日。但他總要回京的,屆時,便是他的死期!”
許是當真被赤煉刀的煞氣影響,她語調雖輕,但其中隱含著凜然的殺意,令人不寒而栗。
碧莘把玩著發絲的手指頓住,忽地雙臂一揚,紅袖像一把折扇舒展開來,整個人淩空轉了一圈,長長的發尾在空中劃過,像一條靈活的遊魚,捉摸不定。她換了個姿勢,翹著腿坐在窗框上,上半身微微前傾,嘴角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好吧,那就聽你的,等他進京的時候,再送他去死好了。”
“不過,小真真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偷懶了呢?”話中笑意不減,卻似有暗流湧動,令徐尋真脊背一僵,整個人肉眼可見的鬱悶了,眉毛耷拉下來,有氣無力地說道:“我這就去背。”
碧莘看她一副仿佛被雷霹過的樣子,嘴角一翹,慢悠悠地道:“記得把《厭芳刀》和《飛鳥還巢》再練十遍,我會數的喲!”然後,如願以償地看到少女纖瘦的雙肩又塌了幾分,碧莘心滿意足地笑了。
徐尋真如何被逼著溫習功法不提,兩人的氣氛總體還是比較溫馨的,而江府之中,卻是十足的劍拔弩張。
江大公子一早出門打理鋪子裡的生意,聽聞昨日的命案已經了結,對官府查案的速度十分意外,便派了人去打聽,誰知到結果卻是出人意料。他立刻趕回府中,求見江老爺。父子二人在書房中敘話,卻是針鋒相對,話不投機。
“父親果然足智多謀,一麵答應了婚事,一麵卻是釜底抽薪。以選試為由,將人騙到此地,再殺人滅口,在阿旭那裡騙取了溫情,又保住了江氏的顏麵,一舉多得,令人欽佩!”
江大公子麵色冷厲,一番話說得夾槍帶棒,刺得江老爺勃然大怒,“混賬!這就是你的孝道嗎?!”他隨手抓起案上的茶杯砸過去。
江之桓不躲不閃,任由茶杯砸在他肩頭,微涼的茶水灑了他一身,茶杯跌在他腳邊,摔得粉碎,他卻無動於衷,隻冷冷地看著江老爺,冷漠地道:“父親最好是能瞞一輩子!否則,阿旭一旦知道真相,他會做些什麼,想必父親也能猜到幾分。若到那時,父親可還能有如今的威風嗎?兒子等著看!”
江之桓丟下這一句滿含警告的話後,便徑直離去。江老爺氣得嘴唇發抖,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拍著桌子大罵:“逆子!逆子!”但想到二子江之旭執拗的性子,臉色終是變了幾變,眉頭緊鎖,顯出一道深深的溝壑。他喚來大管家如此這般交待了一番,心緒平複下來,這才往勤蘭館去。
江老爺有兩子一女,長子江之桓乃是庶出,生母早逝,自幼養在主母膝下。次子江之旭乃正室嫡出,比江之桓小兩歲,兄友弟恭,兩人感情十分要好。待小妹江明薇出生,兩人還能輪流照顧,嫡庶之分,在江家並不明顯。
江老爺經商多年,家財萬貫,長子繼承家業,次子讀書考取功名,一商一官,相輔相成。如今江之桓已開始接手家中的生意,江之旭也苦讀多年,預備今年就要下場,這原本是十分得宜的。但一年前,江之旭跟隨師門一同遊曆,途經清河,恰逢天音坊受邀到此,為花朝節慶賀,奚清清一手琵琶技驚四座,令江之旭一見鐘情。
或許是前世注定的姻緣,這兩人很快便心心相惜,私定了終身,少年少女的愛情如蜜糖一般甘甜、美好。但江之旭知道,江老爺不會允許他娶一個樂籍女子。此時樂籍雖同屬良人,但地位仍較低。
江之旭原本想等到科舉之後,再趁機稟明父母,二人便一直偷偷以書信往來。誰知被父親察覺,勃然大怒,嚴令二人分手,但江之旭卻十分堅決,甚至以死相逼!江老爺無可奈何之下,隻得答應下來,言道,隻要江之旭能進一甲前十,他便答應二人的婚事。
江之旭欣喜不已,自此一麵潛心苦讀,一麵以書信相通,兩人的情意也愈加深厚。直到朝廷教坊司選試的消息傳來,天音坊入城那日,江老爺在自家酒樓看著街道上人潮如織,突然便生出了不甘。
這股不甘的情緒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直到昨日方止。
往事湧上心頭,江老爺心中五味雜陳,但振興家族的野心仍是占了上風,於是,他更加關心起江之旭的學業。
勤蘭館是江之旭的居所,因得了父親的承諾,江之旭一直閉門苦讀,隻待一朝高中,便可娶心愛之人為妻。
江老爺站在屋外,看著二子專注的樣子,頗感欣慰,也沒進去打擾,交待小廝不要告訴二少爺他來過,隻待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江之旭渾然未覺,埋頭讀書,偶有疲憊之時,便會取出過往的書信看一看,以此激勵自己。
明日便是選試之期,蘇教習將弟子們拘在房中,不許胡亂走動,入口的東西也更加謹慎,就怕有人出事兒,錯過選試。
徐尋真被盯著練了幾個時辰的刀法和輕身之術,回來時隻覺得渾身都快散架了,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就被叫到正房,參加選試的弟子全在此處,蘇教習要統一訓話。
徐尋真哀歎一聲,卻也不能不去,拖著疲憊的步伐,整個人頹廢得像朵發了黴的蘑菇。
說起來,徐尋真其實不算是落霞閣的弟子,滿打滿算,她在落霞閣待了也不過才兩個月。
徐尋真師承琅琊五英觀的三益師太,她與落霞閣陸閣主曾是好友。兩個月前,三益師太仙逝,臨終前寫了封信,將自己的弟子托付給陸閣主。陸閣主原本想將她收歸門下,雖被徐尋真拒絕,但仍在閣中給她留了一席之地。徐尋真當時也需要一個隱藏自己的地方,便順勢留在了閣中。
徐尋真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將當初徐氏滅門的幾名首惡的下落打探清楚。其中一人在淨蓮寺出家為僧,正是那已經伏誅的‘斬月刀’歐陽恪,法名淨悔。剩下四人,一人居於宮中,另外三人皆與朝中權貴有關,等閒無法接近。尤其宮中那位,禁宮重重,守衛森嚴,哪怕徐尋真如今的輕功已經算得上登峰造極,但仍不能保證自己能在千軍萬馬中全身而退。
所以,她需要一個合理的身份,能安全進出宮廷,而不被懷疑的身份。
恰好,她是琴師,恰好,中宮皇後有孕,恰好,教坊司人手不足,一紙選試,天下皆知。
因自己身負使命,徐尋真不欲與人深交,一來便於隱藏身份,方便單獨行動;二來,人心難控,情債難償,她不想欠人情;三者,也是怕自己有朝一日敗露,牽連無辜。因此,她平日裡深居簡出,鮮少與人交往,整個落霞閣中,也隻有師小蓮,硬是在短短兩月裡,對她回避的態度視而不見,硬生生擠進了她的生活中。
想到嬌憨可愛的師小蓮,徐尋真視線四下尋找,見她難得乖巧地侍奉在自家師傅身側,想來還是被前日之事嚇到了。
這時,蘇教習一番敲打完畢,又說了些鼓勵之語,才放眾人離去,選試在即,人心難免浮躁,好在蘇教習眼光毒辣,及時止損。
回房之時,洛時英突然走近,“真真,明日便是選試了,你準備得如何?心裡緊張嗎?”
徐尋真詫異地轉身,兩人交情一般,又是競爭對手,沒想到對方竟會來關心自己,“多謝師姐關心,選試將至,便是緊張也無用了。師姐你呢?”徐尋真微笑道。
洛時英微微搖頭,並未答她,神色中滿含鼓勵,“你不緊張,今晚記得好好休息,明日可要全力以赴呀!”
競爭相當激烈啊!大師姐洛時英如此從容,另一個勁敵程素雪也不容小覷,徐尋真的心情可謂相當沉重。
但開弓便沒有回頭箭,隻能全力以赴了!
夜裡,師小蓮沒有回來,而是宿在蘇教習房中,想來選試前夕,師傅對親徒兒還有一番交待。
白日那般疲累,本以為一定會睡得很香,但徐尋真卻久違地做了噩夢,而且這夢裡,竟全是赤煉刀的過往,關於徐氏滅門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