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女屍(1 / 1)

琴中聞 徐珠 5081 字 7個月前

淨悔死後,不僅屍骨無存,便連骨灰也沒能留下,這些事情,徐尋真無從得知,她如今正忙著搬家。

是的,選試在即,卻還要搬家。

她們行至半途時,忽有差役來報,知州大人有令,要她們即刻搬入江氏彆院一同居住,以備選試,且尋常不得再外出,兩日後需一同前往鳳鳴樓。

眾人便有不願,卻也不敢明著抱怨,隻能包袱款款地搬進了江氏彆院——茸園。

江氏為江州首富,彆院自然不小,其中景致更是令人眼花繚亂,隻是初到此地,眾人都無暇觀賞。

江氏長子江之桓前來安排一應事務,待人接物,無微不至,言辭溫和有禮,令人如沐春風,雖是庶出,但卻很得家主看重,更兼生得一表人才,眉目疏朗,眼神清正,一看便是謙謙君子,隻匆匆一麵,已令不少姑娘臉頰飛紅,暗地裡偷偷瞄了好幾眼。

徐尋真看得津津有味,可惜江之桓來去匆匆,她們也要各自規整,便有管事帶她們前去安置,江之桓事務繁忙,自也不能久留,匆匆彆過。

徐尋真以為,官府安排她們統一住宿,或許也有安危上的顧慮,畢竟是宮中采選,需得防止歹人混入。

但住進茸園當晚,卻死了人!

子時方過,夜已深沉,月晦星疏,隻偶有蟲鳴,並不擾人。但師小蓮因剛換了新床,睡得不甚安穩,輾轉反側之時,忽然聽見“撲通”一聲響,緊接著還有“嘩啦”的水聲,嚇得她縮在被子裡,心口狂跳。她有些害怕,悄悄掀開一絲縫隙,想叫醒徐尋真,但見她睡得香,便不忍心打擾,隻好裹緊了被子,豎著耳朵細聽,卻再沒聽到動靜兒。

許是聽錯了吧!師小蓮心大,也沒再深究,擁著被子躺下,很快便睡過去了。

但待她呼吸平緩之後,她以為早已酣睡的徐尋真卻忽然睜開了雙眼。

銀色流光飛入徐尋真眼中,麵容隱於暗處,令她看上去有些冷酷。她緩緩坐起身來,放低了聲音下床,來到師小蓮枕邊,並指輕點,師小蓮腦袋一歪,睡得更沉了。

琴芳閣位於茸園東側,旁邊緊臨著沁芳池,麵積不算小,但並無亭台,隻有一片荷花,花苞緊閉,等待春風吹開。

空氣中有淡淡的荷香,徐尋真停在池邊一株柳樹下,柳條的倒影落在水麵上,竟顯出幾分猙獰、恐怖。

今夜有些烏雲,將弦月吞吐不息,此時眼前一片昏暗,徐尋真不能夜視,看不清水麵。她抬頭看了看夜空,待月光噴薄欲出之時,將視線重新投注於水麵。

銀色的月光驅散了水麵的迷霧,徐尋真目光在水麵搜尋著,忽然,她瞳孔一縮,身形微晃,便如一片輕羽乘風而起,掠過荷葉之時,她伏下身去,長臂在水麵一撈,將一團看不清形狀的暗影翻了個麵,繼而踏水無痕,躍上琴芳閣,自四層打開的一扇窗進入。

徐尋真落地之後,便迅速返身朝下方看去,此時月光未消,那湖中暗影在她目力之下顯露。

那竟是一張人臉!一張年輕的女子的臉,且十分眼熟!

徐尋真麵色一凝,她仔細打量那女屍,發現那竟是天音坊的奚清清!

這實在令人震驚!

不過是碧玉年華的女子,剛到江州城才幾日,能招惹多大的是非?竟被如此殘忍對待!

究竟是誰?!竟然能悄無聲息地夜入園中殺人!難道與奪刀之人有關?!

不怪她如此緊張,畢竟身懷赤煉刀如此重寶,由不得她不小心。

一想到園中可能有高手潛藏,徐尋真便覺如鯁在喉,無法心安。莘姨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她絕不允許任何人奪走!

既然如此,那就找出凶手,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奚清清的屍身漂浮在水麵,了無生氣,徐尋真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著一身綠裙,長長的絲絛垂在腰間,隨風而起時,像極了蝴蝶振翅,她自馬車中走出,懷抱著琵琶,神采飛揚,眼波流轉間,靈動、純淨、生機勃勃。

徐尋真十指緊緊抓著窗欞,眼中閃爍著怒火,周身氣息都沉鬱下來,心道:她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結局,不該像枯葉一般被丟棄在水裡!

徐尋真心頭怒意難消,她沉著臉,將四周都搜尋了一番,又掩去自己的行跡,直到醜時,方沿原路返回房中。

師小蓮仍酣睡未醒,徐尋真躺在床上,卻是一夜未眠。

習武之人,一夜未眠並不會令得容顏消減。

徐尋真照常起床,她一邊吃早食,一邊留意園中的動靜。

清樂坊人數最多,住的自然是最大的院落,在園中最深處,稍往外便是弦桐園和滿庭芳,落霞閣與天音坊居住的院落相對,沁芳池位於兩者之間,兩家離得也最近,若那邊亂起來,天音坊一定會向落霞閣求助。

茸園雖大,但江家人來得並不頻繁,因此園中隻有十幾名仆役,昨日江大公子倒是送了些下人過來,但被各家坊主拒絕,隻道學藝需耐得艱辛,不能養成驕奢之氣,江大公子自然不能強求。

事有輕重緩急,又隻有十幾個下人,每日要顧著幾處院落的嬌客,其餘地方疏忽了些自然也能理解。隻怕天音坊自己也沒那麼快發現。

果然,直到早食結束,才有天音坊的人疾步而來,言道坊中有人失蹤,請求她們幫忙尋找。

此次落霞閣的領隊乃是閣中教習蘇韻,在閣中很有些威嚴,師小蓮便是她的弟子。天音坊上門求助,且涉及女子失蹤,蘇教習自不會等閒視之,當即便令所有弟子一同找人。

徐尋真和師小蓮一同起身,她還在想著一會兒如何自然地將人引到沁芳池邊,一時倒沒注意到師小蓮臉色有些蒼白。

方才聽到有人失蹤之時,師小蓮心中便咯噔一下,她記性很好,對昨夜的怪聲仍然印象深刻,她躊躇半晌,終於還是走到蘇教習跟前,將昨夜所聞儘數道出。

“什麼?你確定?”蘇教習果然十分震驚。

師小蓮連忙點頭,“是真的!師傅,我確實聽到了!”到底是小姑娘,隻是聯想到可能有人出了意外,便已經眼淚汪汪了。

蘇教習來不及安撫徒弟,便一陣風似地卷出門去,帶著幾名弟子,迅速朝沁芳池趕去,徐尋真抬步跟上。

“啊——!”奚清清的屍身被水流衝到了池邊,眾人剛行至岔路口,便被水中那張蒼白的臉嚇得魂飛魄散,還有人當場腿軟,要不是抓著同伴的手,早就哆嗦著軟倒在地了。

蘇教習也嚇得不輕,但還算穩得住,隻稍作猶豫,便壯著膽子上前查看,徐尋真跟著她身後。

春日水冷,奚清清的屍身在水中浸了半夜,仍然保持著生前的模樣。

徐尋真這才發現,奚清清的遺容竟十分安詳!

蘇教習麵色沉痛地閉了閉眼,沉著一張臉,吩咐徐尋真守在此處,“出了這等事,必須通知江公子,你守在這裡,我去尋江管事、還有陳坊主她們前來。還有,在官府來人之前,你不要動這裡的任何東西,知道了嗎?”

“教習放心,尋真知道的。”徐尋真目送蘇教習離去,那幾名弟子站在那裡進退不得,小聲地啜泣著。

待蘇教習走遠了,徐尋真才收回目光,再次打量著周圍環境。左側的琴芳閣,昨夜大開的窗戶仍然敞著,而池中幾叢荷花錯落有致,生機盎然,花苞如玉墜,荷葉似碧盤,若沒有這池中女屍,倒真是風景如畫。

那荷花叢就在窗下,荷葉卻無半點損傷?

她蹲下身繼續查看屍身,發現奚清清衣著、發飾皆完好,髻上還斜插著一支玉簪,雙耳垂璫,腕佩玉鐲,唇上還有殘留的口脂。

一個要自殺的人會如此在意自己的形容嗎?

奚清清絕不是自殺,而是死後被拋屍在這池中!

陳坊主來得很快,想是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顧趕了過來。

她跑得發髻都亂了,春日的天氣,額頭竟見了汗。離得近了,徐尋真能看見她發紅的雙眼,還有緊抿的嘴唇,昭示著她內心的悲痛。

她跌跌撞撞地來到水邊,一見到奚清清蒼白的臉,眼淚便奪眶而出。

“清清!我的清清——!”陳坊主哭著跪倒在地,她顫抖著伸手,想要再摸一摸那張臉,卻在半途便頓住,無力地下墜,整個人也仿佛失去了支撐,軟倒在地,竟是已經傷心過度以致暈厥了。

徐尋真連忙將她扶住,免得摔進池水裡。她心中感歎她們師徒情深的同時,也升起一絲疑惑,陳坊主畢竟是一坊之主,心性怎會如此脆弱?

但此時容不得她多想,蘇教習和江管事已經到了。

江管事臉色有些難看,園子裡發生了命案,不論如何他都難辭其咎,隻怕管事之職都難保了。

儘管心中惱怒,但他還是有條不紊地處理起來。他命人圍住了現場,然後令樂坊諸人都回到自己坊中,等待捕快到來。

午時將近,有捕快前來查問,師小蓮將她對蘇教習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徐尋真就見那名捕快眼睛一亮,記下了師小蓮的名字後便離開了。

師小蓮有些忐忑,擔心自己會被牽連,急得原地打轉。

徐尋真看不過去,將她按在椅子上坐下,柔聲安慰,“彆怕,你不會有事的。你隻是說了實話,官府也不會胡亂判案。更何況,還有蘇教習呢。”

師小蓮睜著一雙大眼,淚眼婆娑,“真的嗎?你保證?”

徐尋真又是無奈,又是好笑,“真的、真的,我保證,好不好?”

師小蓮果然破涕為笑,心情好轉之後,才覺著餓,還就著茶水吃了好幾塊點心。

一整個下晌,眾人都被拘在屋子裡,不許四處走動,直到晚膳時,才被放出來。徐尋真這才有機會向蘇教習打探消息,但蘇教習也不知詳情,未免引起懷疑,徐尋真不好再多問,隻得等入夜之後,再做打算。

子時一到,徐尋真便故技重施,再次來到琴芳閣。與昨夜不同,琴芳閣中,今夜亮起了燭火。

不知為何,奚清清的屍身沒有被帶回衙門,而是暫時安置在園中,停放在琴芳閣一層,官府還派了一名衙役守在此處。

正門不得入,徐尋真隻好再走一次昨日的路線。

她自上而下,將樓中各處仔仔細細地搜過一遍,卻隻找到一角碎紙片,紙上隻有一個“贈”字,字跡娟秀,應是出自女子之手,而紙張的質地,卻與三層書房中的宣紙不同。

若這是奚清清的字跡……

而且陳坊主白日的反應,也令人在意。

天音坊所居的院落中,不見一點燭火。

陳坊主屋外,徐尋真本以為屋裡的人已經睡了,卻聽見一聲壓抑的咳嗽,隨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是布料、或是紙張的摩擦,緊接著竟有微光開始閃爍,似乎是什麼東西燃燒發出的火光。

夜風忽起,將園中芭蕉吹得沙沙作響,身旁的窗戶也被吹開一線間隙,徐尋真感歎自己運氣真好,毫不猶豫湊過去,朝屋內光亮處看去。

屋裡,陳坊主跪在地上,麵前鋪了一塊緞子,上麵已經接了許多灰燼,右手邊有一遝書信,而她手上,正將其中一封點燃,火舌一點點將信紙吞沒,化作飛灰。

陳坊主盯著火光,口中喃喃道:“你放心,娘親不會讓你孤單太久,很快,便叫那人下去陪你。”

娘親?!陳坊主是奚清清的母親?!徐尋真大受震撼,而且‘那人’又是誰?

眼見那一遝信紙越來越少了,徐尋真果斷出手,撿起一枚石子,指間運氣,石子彈射而出,撞進芭蕉粗壯的莖稈之中,發出“篤”地一聲悶響。

調虎離山之計奏效了!

徐尋真無聲推開窗戶,輕巧地躍進房中,拿走最下方的那封信,便迅速離去。

院中,陳坊主站在那叢芭蕉前,目光幽深。

徐尋真線索到手,又一次來到琴芳閣,倚著窗,借著月光查看信上的字跡。

“吾愛清清,見字如晤。自清河一彆,已有月餘,卿安康否?是夜,吾見明月高懸,不知為何心緒難安,遂披衣步於園中賞月,竟幸見幽曇盛放!披月三分白,盈珠展玉姿,幽曇甚美,憾無妙筆生花,唯盼來日,與卿共賞!己亥五月十六,之南。”

這竟是一封情信!如今已是庚子年三月,隔了近一年不說,奚清清莫非竟一直將這些信隨身帶著?看這信上字句,兩人分明兩情相悅,對方才會連夜裡失眠、散步看花這種小事都要專程寫信與她分享。

陳坊主拿到了這些信,應當也看過,否則不會說出“那人”二字。但她又為何要將心信燒毀?為了保住奚清清的名聲嗎?又或者,奚清清的死的確與這個“之南”有關。

徐尋真擰著眉,腦中千頭萬緒,一時也無法理清。忽然,她想起方才收在袖中的宣紙,連忙取出,與信紙比對了一番。

果然一樣!

徐尋真指間輕撚,宣紙光潔緊致,手感細膩、滑潤,猶如玉版,對著月光,隱約能看見雲朵繚繞其間,湊近細聞,還有一股淡淡的玉簪花香。

看來,還得去江府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