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蓮寺乃佛門勝地,寺中有不少高僧,據說還曾有不少他國僧人慕名而來,參禪論理。
現任主持玄通大師自幼出家,佛法高深。據傳,殺人無數的前任魔教教主朱聖通,心狠手辣、滿手血腥的青州悍匪魯浩,一念成魔、嗜血奪嬰的“毒娘子”琴容,皆是被其渡化,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除此之外,卻鮮少有人知道,曾經的“斬月刀”歐陽恪,並非如江湖傳言那般死於走火入魔,而是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淨蓮寺,落發為僧。
惡人已經立地成佛,苦主是否也該網開一麵?
年幼天真時,徐尋真想要放下仇恨,也曾這樣問過碧莘,具體說的什麼,已經記不清了,但她還記得那時莘姨眼若寒冰、煞氣衝天的模樣,以及說出“以殺止殺、以血還血”時的決絕。
後來,徐尋真就再沒想過放棄,她隻有這一個親人了,哪怕是為了讓莘姨開心,殺幾個該死之人而已,又有何不可呢!
藏經閣五層,淨悔僧人已在此數年,期間閱遍閣中典籍,一部《楞嚴經》令他靈台清明,從此早晚功課,寒暑不輟。
徐尋真到來之時,他還在做早課。
人行走時帶動的空氣流動,讓書頁一角微微翹起一瞬,又很快落下。
來人落步無聲。
淨悔僧人手指一頓,麵色如常,繼續敲著木魚,但一縷幽幽的桃花香氣令他停了下來。
“阿彌陀佛。”淨悔僧人轉過身來,見麵前少女背負著琴匣,便問道:“女施主可是迷路了嗎?前往桃林需往下山的路去,若女施主需要,老衲可帶你前往。”
徐尋真打量著麵前的老僧,他已須發儘白,身形有些瘦弱,脊背也有些佝僂了,皮膚乾枯得像樹皮,布滿溝壑的臉上掛著和善的微笑,整個人從容、平和,看上去不過是個普通的老僧。但他眼中精光未散,撥撚佛珠的手指也沒有一絲顫抖。
“你,便是歐陽恪嗎?”徐尋真問道。
乍聞此名,淨悔僧人有一瞬間的恍惚,短短八年,竟似滄海桑田。
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忽而一歎,將指間念珠繞於腕上,雙手合十,平靜地道:“老衲確有一俗名,喚作‘歐陽恪’。”
“恭謹之恪?金刀門前門主、‘斬月刀’歐陽恪?”徐尋真上前半步,目光凝在他麵上。
“確是老衲。”淨悔沒有否認。
“那麼,我姓徐,名尋真,出自江州徐氏,前來了卻十八年前的滅門之仇。”徐尋真將身後長刀露出,刀尖直指淨悔。
赤煉刀直麵仇敵,煞氣已然壓製不住,張牙舞爪地幾欲脫刀而去,徐尋真感受到赤煉刀嗜血的渴望,不由得更加用力握緊了些。
淨悔一見這赤色長刀,便麵色一變,他麵皮微抖,眼中還是不可避免地露出幾分貪婪之色,畢竟是自己曾多年求而不得,甚至不惜與魔頭同流合汙,卻仍然失之交臂的至寶,任是誰也不能無動於衷。
淨悔周身的平和終於不見了,多年來的修身養性竟毀於一旦,但他顯然並不後悔,甚至興奮得手指都有些抽搐了。
“徐氏竟還未死絕嗎?難怪赤煉刀失蹤多年,老衲遍尋不得,竟在你一個小小女子手中!”淨悔原形畢露,多年佛香還是未能將他戾氣洗去,如今眼神狠辣、麵目猙獰的模樣,哪有半分佛門中人的氣度!
“想是天佑老衲,竟果然與寶刀有緣!時隔十八年,仍有人親自將寶刀送於我手!”淨悔竟是半分未將徐尋真放在眼裡,彷佛赤煉刀已是他囊中之物了。
“赤煉刀永遠不會屬於你。”
徐尋真十分認真的強調,眼神始終平靜,仿佛篤定一般,令淨悔心生惱怒。
“小輩狂妄,還不速死!”
淨悔顯然被激怒了,一出手便是一式擒拿手,他五指成爪,直奔赤煉刀。
麵對老前輩,徐尋真半點不敢輕敵,她微微後仰,腳下一旋,舉刀直斬而下,‘抽刀斷水’,赤煉刀煞氣翻湧,刀刃朝淨悔手腕斬去。
淨悔手掌一翻,腕間念珠朝赤煉刀卷去,仿佛靈蛇一般,盤旋纏繞不休,赤煉刀竟一時掙脫不得。
忽然頭頂風聲掠響,念珠朝她頭上套來,徐尋真旋身急退,雙手握住刀柄,用力朝念珠攔腰揮去。兩者相撞,竟發出鏘鏘的聲響,那念珠卻未被砍斷,反而如靈蛇盤曲,反卷而來,赤煉刀險些被卷走。
徐尋真掌心一送,赤煉刀脫手飛出,霎時自那盤曲的念珠之間穿過,釘在了牆上,那浩然正氣的佛字被一刀分作了兩半。
淨悔大喜,連忙抽身奪刀,但徐尋真豈會讓他如願,雙掌連揮,拂雲手牢牢將他鎖在原地。
淨悔以念珠作鞭,身形翻轉,那念珠便自四麵八方甩向徐尋真,隱隱帶著風雷之聲,徐尋真內力凝於雙掌,徒手握住了念珠的另一端,用力一拽。
雙方內力如兩股雷電相撞,伴隨著劈啪劈啪的聲響,念珠在空中繃緊到極致,發出不堪承受的咯吱聲。
碰!
兩股內力相撞,無形的能量猶如風暴一般席卷而過,四周的經書被卷的嘩嘩作響。
哢!
念珠應聲而碎,兩人身形倒飛而出。
一掌既出,徐尋真飛身而起,急掠而去,赤煉刀近在咫尺。
耳後風聲忽至,一顆檀木珠爆射而來,徐尋真麵色一變,旋身急轉,一手抓著經幡掛在了牆上,抬眼看去,那顆檀木珠已經深深嵌入牆壁之內。
若不是閃躲及時,此時她已經被這珠子洞穿了!
赤煉刀就在她三尺之外,但淨悔和尚在一旁虎視眈眈,徐尋真果斷召喚刀靈。
“莘姨!”
赤煉刀上紅光一閃,隻有徐尋真能看到的紅衣女子浮現在空中,她麵容冷肅,雙手齊揮,赤煉刀便煞氣翻湧,不停地抖動,試圖將自己從牆上拔出來。
但刀身入得太深,她一時竟沒有成功,碧莘眉頭緊緊皺著,紅袖翻飛,煞氣化作龍卷風席卷而去。
錚!
赤煉刀重獲自由,在空中飛速盤旋,劃過道道紅光,緋紅的刀光仿佛烈焰,要將周圍的點燃焚燒殆儘。
但徐尋真一伸手,那豔麗的長刀便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入她手中,仿佛朱雀的火羽。
赤煉刀重新在手,徐尋真腳下一蹬,身形便爆射而出,赤煉刀在她身側,周身環繞著倒刺般的煞氣。
淨悔念珠被毀,如今隻有以雙掌相抗,他雙手似分似合,掌心之間蘊含著仿佛泥牛入海般的吸力,他奪刀之心仍然不死。
但徐尋真赤手空拳之時,他尚且不能取勝,如今便更無法匹敵。
無妄九訣,融合水之意蘊,既有水滴石穿的磅礴,也有上善若水的不爭,可謂剛柔並濟。
淨悔妄圖以柔克剛,那她便強勢鎮壓,一力降十會!赤煉刀每一次揮舞,都仿佛攜著萬水奔騰之勢。
刀身煞氣如臂使指,每一次舞動,都如毒蛇獠牙一般狠狠咬向他的雙掌。
嗤!
鋒利的刀刃劃破手掌,連經脈也被切斷,淨悔吃痛地哀叫一聲,卻不退反進,另一隻手猛地揮出一掌。
徐尋真同時揮掌,兩股磅礴的內力猛烈的撞擊,此間空氣都仿佛被攪得變了形。
淨悔本以為這蘊含了他畢生之力的一掌,必定能取勝,但他沒想到,雙掌相觸的瞬間,那纖細的,對他來說仿佛小孩子一般的手上,卻似有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瞬間將他整隻手臂的骨骼都震碎了。
“啊——!”
淨悔痛苦的哀嚎,身形倒飛而出,“砰!”一聲摔在地上,空中噴出大量鮮血,染紅了他身下的經書。
而眾生迷真逐妄,背覺合塵,若心若境,皆成虛妄,皆是生滅。
淨悔躺在地上,恍惚間竟聞得佛謁聲聲,響徹靈台,不由有些恍惚,眼中的貪婪、不甘、驚怒等,儘皆散去了。
唉!
淨悔,淨悔,果然處處儘悔矣!
“阿彌陀佛。”淨悔和尚掙紮著起身,他雙腿盤膝坐在地上,雙手合十,“果然是世上新人趕舊人,老衲避世多年,竟不知,江湖出了姑娘這般人物。”
徐尋真提刀上前,淨悔看著那鮮紅似血的赤煉刀,歎息道:“多年修佛,終究還有一絲貪念難消,難怪方丈始終不肯為我受戒。”
“你後悔嗎?”
淨悔搖搖頭,卻道:“殺孽已造,悔之晚矣。”
眾生以徹底迷故,起惑造業,受生死輪回之妄苦。
“施主,你動手吧。”淨悔臨終之際,終究還當自己是佛門中人。
徐尋真沒有半分猶豫,赤煉刀劃過,迸出一道淒豔的紅光。
因果輪回,淨悔老僧,曾經的‘斬月刀’歐陽恪,終究得了報應。
徐尋真抬步離去,腳下踩過散亂一地的經書,她眼中卻毫無波瀾。忽地,腳心被什麼東西硌到了,她低頭一看,見一顆渾圓的檀木珠躺在經書上。
“應生無量,度脫眾生。拔濟未來,越諸塵累。其名曰:大智舍利佛。”
她拾起佛珠,握緊,心道世事如海,眾生皆苦,佛渡有緣人,而無緣之人,唯有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