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琴師(1 / 1)

琴中聞 徐珠 4621 字 7個月前

江州城許久不曾這般熱鬨了。

半月前,朝廷一紙詔書,令教坊司於各州之地挑選樂師充盈宮中,以備十月之後的宮中盛宴。

江州境內,清樂坊首屈一指,坊中弟子多才多藝,其首席琴師程素雪更有“江州第一美人”之稱。

前幾日,清樂坊便到了城中,引得城中百姓蜂擁而至,隻為一睹芳容,但卻無人有幸得見美人一麵。

今日落霞閣也到了。

作為江州境內僅次於清樂坊的樂坊,行事卻要低調得多,隻有三五輛簡樸的青棚馬車,毫不張揚的停在了城門前。

徐尋真掀開車簾,一雙黑亮的眼睛望向麵前古樸的城樓,曆史的沉重和莊嚴都刻在這城牆上的溝壑之中。

這本該是她無比熟悉的景象,但卻闊彆十餘年,今日才謀得一麵。

……

馬車慢慢駛過街巷,停在了雲來客棧門前,掌櫃的親自出來迎接。車簾掀起,十來位窈窕女子便現了身,個個雲鬢嬌顏,笑靨生輝,鶯鶯燕燕好不熱鬨。

師小蓮性子活潑,早已經耐不住車廂裡的沉悶,拉著徐尋真左顧右盼,看什麼都新奇。

兩人一個嬌俏,一個柔婉,言笑彥彥的模樣,便是教習有心開口訓斥,也終究不忍。

周圍已有百姓注意到了這一群陌生的麵孔,有猜出身份的便迅速靠了過來,詢問她們會否開場表演,得知她們要專心備選後便也沒有糾纏,隻得遺憾離去。

落霞閣包下了客棧中僅剩的一處小院,與清樂坊比鄰而居,每日絲竹不斷,兩家仿佛較著勁一般,此起彼伏,早晚不歇。

選試還未開始,雲來客棧中已有硝煙彌漫了。

一開始,客棧的人還覺得享受,但時間長了,便是對耳朵的折磨了,隻好請她們收斂些,雙方這才熄了戰火。

隨後,新郡的天音坊、廬江的弦桐園,以及豫章的滿庭芳齊聚江州城,選試之期也不遠了。

教坊司掌管宮廷舞樂,乃天下舞樂彙集之地,集眾家之長。自前朝開始,樂籍成了良籍,天下學習舞樂的女子便越來越多,人才輩出。但原本人才濟濟的教坊司,卻因一樁宮廷迷案,死傷過半。

而今新帝即位三年,朝中局勢也已穩固,恰逢中宮皇後有孕,且為男胎,若順利生產,那便是板上釘釘的太子了。

如此喜事,宮中屆時當有盛宴,卻發現教坊司人丁凋零,新帝慎思之後,方頒下聖旨,於全國選試。

客棧中,徐尋真摸著有些破舊的琴匣,有些出神。仿佛煙霞升騰,一道紅色身影突然出現。

女子未著鞋襪,全身上下隻有一件紅衫,滿頭青絲被一條紅色發帶束在腦後,烏發如瀑直垂至腳踝,愈發襯得她肌膚白皙,容色嬌豔,但她眼中含著煞氣,令人輕易不敢靠近。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願意去?”紅衣女子神情冰冷,語氣中帶著壓抑的憤怒。

徐尋真低著頭,眼神複雜,柔聲道:“莘姨,這幾日我實在疲累,待選試之後再去吧。”

“你想拖延時間?”紅衣女子眉心一皺。

“怎麼會?我既然答應了,便不會反悔。”徐尋真搖頭,語氣雖輕,但卻堅定不疑。

“那就好!否則,我當初就不該救你。”

徐尋真抿了抿唇,望著紅衣女子冷淡的眉眼,眼裡卻浮現一絲笑意,“莘姨,你不會的。”語氣十分篤定。

“哼!你就貧嘴吧。”紅衣女子一甩袖,身形便逐漸消散,隻留下一個縹緲如煙的背影。

徐尋真嘴角勾起,抱著琴匣走到窗邊,遙望著遠山上一片粉色的花海,眼底飛快地掠過一抹異色。

……

江州的選試定在七日後,以教坊司司丞王進賢為首,協同司令曹薇、江州知州汪謙、江州大家魏延瓏共四人為裁判,隻選每種樂器的前三甲。

江州境內,有不下五十所樂坊、舞館,其中樂坊又以上述五家為首。

選試在即,各家都想要入選,一連數日,弟子們被拘在房中,爭分奪秒地苦練。分明是鶯飛草長、桃李爭春之際,她們卻隻能沒日沒夜的‘坐井觀天’,連徐尋真都覺得沉悶無比,幾天下來,十指都在發顫。

不知是誰突然提議,要在二月二、龍抬頭之日,來一場“以樂會友”,場地便設在城外淨蓮寺的桃林中。

諸位弟子皆是興奮不已,徐尋真也覺得終於可以喘口氣了。而且,淨蓮寺本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之一,或早或晚,總要前去一見的。

……

到了這天,落霞閣和清樂坊的弟子終於走出了客棧,徐尋真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隻覺困頓全消,神清氣爽。

自從被徐尋真偶然教過一回後,師小蓮便喜歡粘著她,吃住都要一起,今日也不例外。她自己兩手空空,但徐尋真卻是琴不離身,牽不到手,師小蓮隻好把徐尋真的袖子揪住了,拉扯著她擠過人群,率先衝到了馬車旁。

徐尋真已經習慣了她這風風火火的性格,雖然滿心無奈,但躲也躲不了,避也避不開,隻好隨她去了,還落個耳根清淨。

兩人正要登車,卻忽然一陣疾風吹過,白色的輕紗被風卷起,打著旋兒落到了徐尋真的琴匣上,還散發著絲絲香氣。

徐尋真還在猶豫要不要撿,就聽見人群中傳來驚呼聲,她循聲望去,就見那清樂坊的馬車前,程素雪一手扶著車轅,如玉麵龐顯露無遺,肌膚勝雪,唇瓣如花,雙眼明澈如水,眉如遠山翠黛,似清光照影,盈盈在目。

不愧是“江州第一美人”,果然同傳聞中一樣的美貌!

徐尋真同為女子,也著實感到驚豔,險些看得呆了。

“哼!”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哼,緊接著身子便被撞得一歪,徐尋真險險穩住身形,將滑落的麵紗一把接住,再回頭時,師小蓮已經鑽進了車廂,車簾被她摔得“啪!”一聲響。

這又是怎麼了!徐尋真無語望天,師小蓮的脾氣就像是六月的天兒,總是變幻莫測。

徐尋真將麵紗交給對方的侍女後,便也鑽進了馬車。

車廂裡,師小蓮果然又在生悶氣,鼓著腮幫子,像個紅彤彤的頻婆果。

“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就不開心了?”徐尋真柔聲問道。

“哼!”

師小蓮撅著嘴,一臉的不甘心,“她是不是很好看?”

她?

徐尋真頓了一下,才明白她說的是程素雪,卻是更疑惑了,“你是說程素雪?她號稱‘江州第一美人’,自然是好看的。”

師小蓮情緒瞬間低落了下去,眼裡的光都黯淡了,“師傅原本想要的徒弟是她,我隻是運氣好而已。”她咬著唇,一臉的沮喪,仿佛一朵缺水的花,焉噠噠的。

原來如此,所以看到程素雪,她的反應才會那麼大。看似活潑的少女,竟然也有這樣的煩心事。

徐尋真明白之後,卻不由歎了口氣,勸道:“但現在你師傅的弟子是你,如果不是你足夠優秀,我想沈教習也不會收你為徒的。”

師小蓮半信半疑地道:“真的嗎?我師傅是覺得我好才收下我的?可是她們都說……”

徐尋真點頭肯定地道:“當然!不信的話,你為什麼不問一問沈教習,而要聽彆人說的閒話呢?”

師小蓮恍然大悟,“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謝謝你,真真!”

徐尋真笑著搖搖頭。

少女心事,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愁緒一去,師小蓮便又恢複了活力,一路上指點著窗外的風景,說說笑笑的,不知不覺間,便到了鹿山腳下。

鹿山上有一座淨蓮寺,乃百年古刹,寺中有一池金蓮,據說有千年的曆史,極有佛性,至今每年都還會盛放;還有一株百年公孫樹,相傳為第一任主持親手栽種,每年深秋時節,聽晨鐘暮鼓,觀金黃落葉,引人入勝;再有那近半山的桃花,“深淺且隨意,濃淡兩相宜”,文人墨客絡繹不絕。

此時正是桃花最美的時候,所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再沒有比此句更貼切的了。

眾人下車之時,抬眼望見那一片深淺不一的紅色,皆是驚豔讚歎不已。

徐尋真眼中倒映著那片桃林,目光卻是看向了山頂之處,高聳的塔尖屹立在山巔,格外地顯眼。

在寺中沙彌的引領之下,一行數十人朝桃林走去。

遠看已是美不勝收,置身其中時,更是猶如仙境一般,桃花紛揚,逐水而流,一步一景。

一行女子在桃林中穿行,衣香鬢影,暗香浮動,笑語盈盈,真可謂“人麵桃花相映紅”。

林中已提前圈出了場地,鋪上了厚厚的毯子,眾人席地而坐。

此行五家樂坊,丹陽清樂坊人才濟濟,以程素雪為首;廬陵落霞閣琴師眾多,以洛時英為首;新郡天音坊精通各道,以奚清清為首;廬江弦桐園專精琵琶,以葉翦桐為首;豫章滿庭芳也偏重琵琶,以孔芳琴為首,皆是江州境內首屈一指的樂師。

徐尋真此行另有要事,便謝絕了師小蓮的盛情相邀,特意挑了個末尾不顯眼的位置,將前方情形儘收眼底。

洛時英是落霞閣的大師姐,她性情溫和,善良聰慧,於琴之一道很有天分,此時素手一曲《良宵引》,其琴聲幽嫋,似有清風入弦,屏卻塵囂,引人入勝。

一曲終了,洛時英收琴下場,姿態婉約,雖無絕世容顏,卻自有一派從容、端莊之意,令人矚目。

眾人對此一曲讚不絕口,落霞閣弟子更是與有榮焉。

清樂坊盧坊主卻不滿風頭被蓋過,便示意程素雪上場,為清樂坊揚名。

程素雪一舉一動都極美,此時蒙著麵紗,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點漆明眸,當她輕斂衣裙在場中坐下時,點點落花散落在她裙擺上,當真有如仙子臨凡,更彆說她抬手間奏出一曲《仙珮迎風》,曲意縹緲悠遠,幾乎有種乘風而去、羽化登仙的錯覺。

場中霎時一靜,天地間,隻有這股琴聲悠揚,令人如癡如醉。

徐尋真支著下巴,神情若有所思。程素雪的琴聲像她本人一樣美,但她的琴聲之中,卻有一股茫然之意,仿佛無線的風箏,飄搖不定。

但徐尋真自顧尚且不暇,更無意指點彆人的人生。眾人沉浸在這縹緲的琴音中,徐尋真趁機起身,往桃林深處走去。

身後的熱鬨漸漸遠去,徐尋真穿花拂葉而行。林中有些泥濘,但她走得極穩,半步都不曾停留。

桃花紛揚之間,徐尋真卻並非獨自一人。

客棧中神秘的紅衣女子再次出現,兩道身影在林中穿行,徐尋真踏花而行,紅衣女子卻是腳不沾地、飄在空中,仿佛鬼魅一般。

稍頃,徐尋真停了下來,她腳下輕輕一躍,整個人竟似飛鳥一般,輕巧的攀上了樹梢,腳下的樹枝卻隻是微微一晃,抖落了幾枚花瓣。

紅衣女子跟在她身側,兩人望向山上佛塔的所在,俱是目光一凝。

林中寂靜,紅色煞氣不受控製地溢散,徐尋真偏頭看了一眼,正色道:“莘姨,冷靜下來,人便在這寺中,跑不掉的。”

碧莘望著淨蓮寺的方向,眼中殺意湧現,紅袖一揚,周身紅色煞氣便瞬間融進了她的紅衫,她凝視著那座塔尖,語氣森冷,“我已等了太久了,隻盼這第一絲血,能令我滿意。”

徐尋真默了一瞬,解開了琴匣。

她的琴匣有兩層,春雪琴在明處,而底下的夾層中,藏著一柄纖瘦的長刀。形似雁翎,刀尖上翹,刀背有三片羽毛似的突刺,刀身血紅如玉,刀柄含赤、玄二色,其上刻有銘文,名曰“赤煉”。

徐尋真收好春雪,重新背上琴匣,手持著赤煉刀,平靜地道:“走吧,去會會曾經的‘斬月刀’。”

碧莘腰身一擰,瞬間沒入刀身,赤煉刀迸發出一道極豔麗的紅光。

徐尋真足尖輕點,便是一式飛鳥還巢,身形如飛燕展翅,行雲流水,輕盈地落到那高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