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再也沒看過?一本也沒有?”賀重玉十分詫異。
段行川斬釘截鐵地點頭:“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自然要算話!”而且如果他真的我行我素,師傅也是真敢動手撕了他的話本,並且罰他加練。被師傅罰事小,師傅會事無巨細地稟告父親,父親聽聞之後,會對他失望。
賀重玉聽聞,感慨:“其實父親起初也看不慣我看話本,不過後來他就習慣了。母親就很縱容我,她還給我買話本的零花錢。”
段行川想到自己的母親,好像也很縱容他,不然也不會放任他來譙州瞎碰運氣。不過母親素來促狹,說不定此刻就在客棧裡等他灰溜溜地回去好看樂子——他已經被母親連著打趣了兩晚。
其實段行川沒有告訴賀重玉,不管今晚有沒有等到人,他都得走了,今夜子時青石磯碼頭登船。原本為了防備路遇他事,他們每次都會多留三日的空暇,這也是他能在譙州逗留這麼久的原因。
“所以,我們算是朋友了麼?”見賀重玉點頭,段行川有些新奇道,“原來這就是和朋友聊天的感覺啊。”
賀重玉覺得自己似乎對這個少年有些誤解,她問:“你從前沒有朋友麼?”
段行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同窗倒是有幾個,但可以閒聊的朋友你還是第一個。我除了正常讀書,每日都要習武練槍,時間長了,他們就不大來邀我,其實我都習慣了……父親說,等再過兩年,就可以教授我排軍列陣的本事。”
說起領軍作戰,他的雙眼都在泛光,這種期許神往的表情,令賀重玉想起當時滿心奔赴青河書院的姐姐。
賀重玉捕捉到重點,“軍陣?原來你是將門子弟麼?”賀重玉以為段行川隻是尋常世族少年。
“輔國公段長宣正是先祖,我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和先祖一樣,橫槍立馬,建下不朽功業!”
賀重玉這個打郗寧來的無知少女連“段長宣”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也不知道輔國公在大雍勳貴裡是個什麼位置,但端詳少年臉上與有榮焉的笑容,大概能猜出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對這個宏大的誌願,賀重玉並沒有作出任何評價,母親曾教導她,要學會在恰當的時候閉嘴,因此她隻道,“希望你能達成所願”。
賀重玉想,不朽的戰功則需要一場聲勢浩蕩的大戰,在那樣的戰爭中,將有許多無辜百姓罹難。但那不是她能關心的事,或許該去關心這些事的,都是像段行川這種將門子弟,而她隻是自小長在郗寧的普通丫頭。賀重玉此時的心願,僅是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
“不過說那樣的話還太早了,我現在連家傳的斷梅槍還舞不動呢。”段行川眼神中流露出遺憾,但他轉而長舒一口氣,好像釋然了什麼,“我從前都不敢在人前說這些話,總害怕彆人說我異想天開。”
“重玉,謝謝你。”段行川鄭重道謝,他沒想到第一次說出自己的誌向,就能獲得對方的祝福。
這下賀重玉倒有些內疚,她剛才的祝福並不純粹。她看著身邊坦誠直白的少年,於是也袒露她方才的真實想法。
但段行川明朗一笑,道:“那我就去守一輩子邊關,有外敵,我就平外敵,沒有外敵,我就練兵,練到外敵不敢來犯!”就像他的祖父、曾祖父,段家的世世輩輩所做的那樣。
賀重玉難以忘懷少年此時的熱忱明烈。她知道自己的心隻在郗寧那條窄窄的街巷,而他的心仿佛在大雍的千山萬水。
這股熱忱甚至感染了賀重玉,她從荷包裡掏出初次塑的小石鶴,遞到段行川麵前,“送你!”她期待每一個年少熾熱的心願都將如鶴唳雲霄。
…………
石鶴圓滾滾地臥在段行川手心,他已經登上繼續南下的客船。此時江風習習,冷月無言。
他看著手裡這塊略顯粗糲的圓石,他想,重玉是以此勉勵我要心如堅石,誌不可摧!他握緊了圓石,麵對自己的未來更加堅定振奮。
賀重玉不知道她和段行川之間又發生了一個奇妙的誤會。她躺在床榻上,打量手中這個剩下的小石鶴,開始思索自己的誌向,但半晌也沒有頭緒,又沮喪地將小石鶴扔回荷包裡。
她輕輕搖了兩下姐姐的衣袖,問道:“姐姐,你說我該有什麼誌向呢?”
賀重華微微一怔,“怎麼問起這個?”
“今天交了新朋友,他說起自己的誌向,很大的誌向。”賀重玉難得苦惱地皺眉,“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活得太渺小了點,可我又想不出該許什麼宏大的誌向。”
“你已經走在那上麵啦。”賀重華捏了捏妹妹的手腕——賀重玉睡覺之前就卸下了袖弩,此時她的左腕光溜溜的,輕易就被姐姐捏住提了起來。
“疑惑也沒有關係。”重華看見妹妹不解的眼神,“繼續往下走就好,時間都會告訴你答案。”
賀重玉覺得姐姐的話有點玄妙,但她決定就像姐姐說的那樣,繼續往前走,也許等她到了姐姐這個年紀,一切都將了然於胸。
想通了這些,賀重玉閉上眼睛,安然準備入睡。但她突然鯉魚打挺般坐起身,直勾勾地盯著姐姐問道:
“姐姐!晚上的時候,你身邊那個鬼鬼祟祟的家夥是誰?”
彼時賀重玉滿心神都沉浸在對“宏大誌向”的思索中,和段行川告彆之後,她都未曾注意是如何與姐姐他們一起回到了賀家老宅。
賀重玉才回想起來,那株梨樹下站著的不止姐姐重華,還有個陌生的年輕郎君。她已經不像幼時那般無知,自然知道“姊丈”是多麼可惡的一種東西。
她想起街頭婦人閒談,說自家女兒及笄之後就該尋摸婆家預備出嫁,可不好再賴在家。賴?居然能用賴這個字麼?賀重玉覺得荒唐,女兒到了年紀就得被一腳踢出門?但她根本吵不過一把震天喉嚨的街頭大娘。
賀重玉在家憤憤不平地說起此事,但母親笑著指指自己說,如果母親不出嫁,哪兒來的你呀。此話似乎無可辯駁。
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家中逐漸頻繁地出現“及笄”這個字眼,賀重玉以前沒有感覺,後來才知道這是說姐姐到該嫁人的年紀了。
她問,姐姐一定要嫁出去麼?不能讓姊丈到咱們家裡來?
誰料母親上來就捂她的嘴,這可是贅婿,哪個正經男兒願做贅婿的,小祖宗,以後可彆再說這個。
稀奇,還搗鼓出“贅婿”這個詞來,賀重玉嘀嘀咕咕,嫁到彆人家的女孩兒怎麼不叫“贅女”?
但姐姐自己都無所置喙,賀重玉就更無從抗爭了,於是她隻好開始祈求老天,讓那個倒黴姊丈晚點出現在她麵前。但賀重玉不知道的是,這趟譙州之行,原本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了給姐姐重華擇婿,這是父母和姐姐都默認的事。
賀重華的眼前飄過一張年輕俊美、溫柔含笑的臉。
“他呀,萍水相逢的陌路客罷了,隻是我倆都喜《六都賦》,故而攀談久了些。”
賀重華與那年輕郎君,甚至連名姓都不曾通過,一晚上真就討論著各種詩詞文賦,重華頗為驚喜地發現,對方的許多觀點竟和自己不謀而合。
“原來是個書呆子啊。”不是可能存在的姊丈就好,賀重玉這才放心。
這麼一打岔,姐妹倆的睡意漸漸消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來,直至天將露白,才都沉沉睡去。
幾乎剛跌進夢鄉,一陣刺耳的喧嘩就打破了寧靜。
賀重玉搖搖晃晃地坐起身,一道溫暖的日光剛好透過花窗照在她臉上。
“姐姐?姐姐?”她發現身側已經無人,出聲喊問,剛叫兩聲就見重華正好推門進來,身邊還跟著宜蘭堂姐。
等門關上,賀宜蘭才止不住地簌簌流淚,她方才一直低垂著頭,賀重玉都沒發現她的眼睛已經腫得和爛桃子一樣。
重華攙著賀宜蘭坐下,輕聲撫慰了幾句,然後借口領妹妹去洗漱,把正在瞧熱鬨的賀重玉一把拖進內間。
說是內間,其實隻是用了一道雕花屏風隔開,兩頭係著紗簾,仍然容易聽見裡麵的聲音。故而賀重華難得神情嚴肅地朝妹妹搖頭,示意她不要瞎打聽。賀重玉自然聽話。
等賀重玉再出去時,發現宜蘭堂姐已經止住了哭泣,她正失神地盯著手上的帕子,眼睛和鼻頭仍紅腫。
祖母家的早點花樣繁多,味道也香甜,但賀重玉還是有些難以下咽。她相信,任何人眼前坐著一個悲傷難以自已的女子,都會食不知味的。可她也不能貿然詢問對方悲傷的緣由,隻好乖巧地坐著,臉上擺著禮貌的微笑。
“嗚嗚……母親為何不準呢?我和文佑哥哥是真心的……”
啊,果然是為情所困,賀重玉想到那天晚上瞥見的唯一一張麵帶憂愁的臉。此刻這張臉上愁情更甚,淚跡斑斑。
賀宜蘭百般愁結,耳邊一會兒回蕩著情郎的溫柔絮語,一會兒炸起母親的厲聲怒吼。她不明白,母親為何一定要她嫁入高門顯第。她今晨又和母親爭辯了起來,但母親句句刺心,她幾乎無力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