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靈竹相當沒有自知之明,他似乎沒覺察,自己其實和薛素風沒什麼兩樣,不都是被薛家掃地出門的人麼?不過薛靈竹此人心思難以捉摸,即使覺察到這點,也不會放在心上。薛家,明日黃花罷了,他薛靈竹根本看不上。
薛素風才將賀重玉放到地上,葉蘅芷就喊著“我的玉兒啊”衝到跟前。葉蘅芷緊緊摟住了失而複得的小女兒。賀欽也急匆匆跑出來,他看到小女兒完好無損地站在麵前,心中大石才轟然落下。夫妻倆都對站在正廳門口的薛靈竹怒目而視,幾乎克製不住要罵出聲。對此,薛靈竹隻是報以歉疚的一笑,雖然他那敷衍的笑裡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真情實感。
賀重華捏著妹妹細細的手腕,興許是夜晚的涼風吹太久了,賀重玉的兩隻手涼冰冰的。賀重華還沒怎麼學會掩飾自己的厭惡神情,她盯著台階之上俯視眾人的薛靈竹,憎嫌濃得化不開。
薛靈竹對這個膽大的小姑娘生出幾分好奇。跟賀欽與葉蘅芷夫妻倆清朗飄逸的相貌不同,賀重華小小年紀,就已經生得如牡丹花一般豔麗,長大後估計是個雍容華貴的大美人。嗯,是陛下喜歡的那款,薛靈竹正在心裡揶揄他的上司,就是年紀小了點兒。
薛靈竹謀劃的東西眼看已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可他卻並無任何失落或者怨憤的表情。他雙手放在胸前,微微屈身,並不恭敬地行了一禮,寬大的袖子如劃開水麵一樣飄然抖動。
“賀老弟,看來你我始終無緣合作啊。”他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走到院中,“弟妹,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萬勿掛心,薛某此後不會再來叨擾了。”
薛靈竹哈哈大笑著走了,還撞到了站在簷下的薛素風,他腳步沒停,隻丟給身後的薛素風一句話:“素風,在郗寧過不下去的話,就到洛京找我。”
薛素風對此冷冷一瞥,但他也不和薛靈竹嗆聲。從始至終,他都保持著沉默。
而薛靈竹對這樣的沉默習以為常,他暗忖,毛頭小子過了這麼多年也沒個長進,看到兄長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很少有人知道,榮州下縣郗寧縣衙裡的薛縣尉,居然和洛京朝堂之上位高權重的薛靈竹薛中書令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而薛素風,也同樣是出生於淩河薛氏一族。
薛素風和兄長已將近十數年沒見了,論遭遇,他似乎比賀欽還要再慘上幾分。畢竟賀欽是八年前才到的郗寧縣,而且人家好歹是一縣之長,有妻有女,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再看這位薛縣尉,十幾歲就孤身來到了郗寧,到現在也是孤家寡人一個。
當年賀欽從郗寧荒郊破村裡扒拉出這麼一號人才,這位人才過得家徒四壁、饑寒交迫。賀欽和他共事許久,才猛然得知,這個人居然是薛靈竹的親弟弟。
真是無情無義啊,賀欽想到遠在洛京的薛靈竹,他現在大概過得十分風光吧,可親弟弟居然淪落郗寧荒村,差點連飯都吃不上。
薛素風說起自己的身份,主要是作為薛靈竹親生弟弟的身份,眉目間有不同尋常的窘迫,似乎這個外人眼中風光無限的長兄有多讓人難以啟齒一般。而賀欽起初也是嚇了一跳,畢竟這個人看著,比他在洛京看見的薛靈竹要蒼老許多。
和俊逸清秀的哥哥不一樣,弟弟薛素風長相普通,站在姿容天成的哥哥身前,甚至感覺有些醜,這感覺就如同他現在站在賀欽一家人麵前這般。
但賀欽夫婦,隻覺得這個向來秉性正直,寡言少語的薛縣尉此刻如同天神一般高大靠譜。
麵對賀家的千恩萬謝,薛素風又感受到了那種久違的窘迫,他說:“我,我才該要和你們道歉才是。”他指的是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兄長,即使在他心中兄弟兩個早就恩斷義絕。
對於賀欽一家人遭遇的始末,薛素風就算一開始不知道,這麼多年共事下來,也有幾分耳聞了。如今那個人居然從洛京遠道而來,拐走了賀兄的小女兒,威逼做父親的幫他辦事。幫你做事的人有什麼好下場的呢,都被你剝皮拆骨,利用到骨頭渣子都不放過。薛素風想,你該在京城過你那種逍遙快活的日子,為何總要來對這些已經遭遇不幸的人窮追不放,趕儘殺絕。
薛素風很想像當年,他在漫天大雪之中毅然踏出淩河薛氏的大門那般痛哭。
他跪倒在賀欽夫妻麵前,匍匐在地,泣涕聲如同天地之間離群的孤雁。他以為隻要離開,就不再和那個名義上是兄長的人有何牽涉,就不必再受那些良心的詰責。可因那人而遭遇不幸的受害者們接連走到他身邊。你真是作惡多端啊,我已經逃到如此偏僻遙遠的地方,仍能遇見被你殘害的人。
“你為何哭泣?”
尚且稚嫩的聲音打破了薛素風此時心頭的哀傷。他抬眼向聲音的源頭望去,不隻是他,賀欽、葉蘅芷、賀重華,他們都朝著賀重玉震驚出神。
“玉兒,你,你說話了?”葉蘅芷一把扶住女兒小小的肩膀。
“玉兒,玉兒,剛剛是你在說話是不是,玉兒······”
“妹妹你說話了,你終於說話了!”賀重華上下揉著賀重玉麵團一樣柔軟的臉頰,她就知道,妹妹是白鶴銜來的小仙女,怎麼會是個啞巴呢!她真的是會說話的,她沒病!
或許一個從出生開始到現在都不曾說過一句話,被絕大多數人斷定為“啞巴”的小孩兒,突兀地一張口,世人總會驚疑不定。可此時,賀家人隻有滿心的歡喜。
連薛素風都為傳聞中天生啞疾,而且似乎神誌有損的賀二娘子抱有遺憾,他想,除了人禍,老天也將種種不幸降到賀欽的身上。可如今,薛素風為這個被他從郗寧城門口一路抱回賀宅的小姑娘而欣喜,他想,老天看來還算有幾分善心,它沒有讓一家人真的絕望到底。
賀重玉會說話,而且似乎是個正常小孩兒的消息,在賀家爆炸了,估計第二天就能徹底傳遍整個郗寧縣。
賀重玉的親人們,認為這是久等而來,終於落下的結果;薛素風覺得,這是老天突發的善心,一場有驚無險的經曆讓原本不幸的孩子偶然恢複了正常;第二天的郗寧縣百姓們,會認為這是個與他們乾係可能並不大,但也算是可以恭賀的好消息,畢竟比起觀望苦難,他們更願意看一些喜樂團圓的美好橋段。
但要讓很久之後的後世人來看,這是一場醞釀四年的傳奇開端,隻可惜,當時的世人並未察覺。
《雍史》中的《靖侯傳》開篇這麼寫道:“賀師,諱重玉,承德二十三年生。蒞世四載,無一言,覺帝星失德,乃初鳴,終震天下,天人矣。”
這被後人牽強附會為奇人之奇事,還被史官刀筆記在了大雍的史書中。
大抵聲名遠揚,成就不凡的人,終究要存在一些不同尋常的故事,以此標榜其脫胎於平庸的世人。比起那些“懷玉而生”“白帝之子”的故事,似乎賀重玉這僅僅在人生之初一言不發的故事,還有幾分可信之處。或許也會有後世人為了這個無從考據的傳說而失笑,他們把這當做曆史的閒言。
世人都不曾理解,隻有賀重玉知道,她僅僅是在一個尋常的火堆邊,突然就萌生了言語的欲望。這才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如此強烈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