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老爺有三子一女,二子一女為顧方氏所生,皆不喜文墨而好珠算,受世家熏陶善經商,便承襲數鋪、田園,以誠信營生。獨三子顧暄聰慧篤厚,通文史而好學,又有武藝高強的通哥貼身教授拳腳,得文武兼備之才。
顧暄年齡漸長而愈顯德慧,早早地中了解元,時在書院代課,又多受舉薦,暫受了縣衙一從事的虛職。早在顧暄七歲時偶然得知母親顧方氏與臨街不相往來的婦人錢李氏是自幼的閨中密友後,常兩方奔波以童言至理解了其中的絆結,兩家恢複了往來,顧方氏與錢李氏友情更甚從前,兩人攜手時誇讚小子,顧暄聞後不居其功。此事在鄰裡鄉間傳開,被讚為“幼子解結。”
地氣漸升,初春雪融,背陰屋簷的冰筍也漸消了。將要及冠的顧暄又閒不住了,早飯過後跑去母親顧方氏屋裡辭言欲外出春遊,顧方氏思索片刻後幾番關切叮嚀,又言其父早出需待至午方歸,要其午後請示過父親再辭行,顧暄應聲後出,至兄長處辭行並取了兩雙特製的棉鞋。
至午顧老爺歸家用過午飯後,下午把顧暄喚進了書房。顧暄欲要開口時,在書台前背手而站的顧老爺肅目看著顧暄道:“我聽你母親說你又要外出遊曆了,才年後,李家朗、徐家郎、錢家郎就結伴提前一年往京都裡趕備明年的春試,我以為你送他們至揚州歸來也會有所感同呢,怎麼才落家裡兩天又要出門?我們一家子商販都沒你一個文人外跑的勤呐,怎麼這天南地北你還沒走遍嗎?”
顧老爺又走近顧暄,手搭其肩上拍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你才貌出眾,為眾矚目,我知你不喜政堂,是為了我們這一大家子商賈之徒才進的考場,拿的名次,我們族裡都以你為榮,可不止我們這一家子圖你光耀門楣,鄉裡、縣府都盼你入仕途,這才是你的天命呐,我兒”。
顧暄垂手而站,聽父親句句情理,默默點頭受訓,顧老爺繞至書台後的紅木椅上坐靠在椅背,見顧暄模樣,停頓後又緩和語氣對顧暄說:“你心已飛野外去了吧,你去玩個把月吧,歸來後定定心,冠禮之後呢,我與你母親都覺得書院吳老師的三女不錯,與你相配,今年定下來,你該成家立業了。去吧”。
顧暄領言出。
顧暄與通哥各自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袱出了城門,兩人先跑去了蓮花湖南畔的宅院,看著早已換成顧宅的門牌,年前修葺過的大門上鮮亮的朱漆,門前整潔無荒的地麵。顧暄又想母親了,不知現在母親身體是否康健,心情是否舒暢。
大門沒上鎖,看宅子的管事在家,叩了叩門,喊了兩嗓子,管事一邊應聲一邊趕來開大門。打開門後自是問候閒談,管事知道他父子二人每趟來都是四處轉悠,觀之良久,然後就是內院裡帶上個一日半天的,便照舊把一串鑰匙遞給通哥後便退下自忙去了。
主人皆不住此處了,宅院裡的值錢家當差不多都搬走了,獨內院書房裡的各類藏書還是那樣的的多。顧暄打開了書房的門窗通風換氣,又拾起台子上的拂塵撣去四處的灰塵。因今要在這兒住上一宿,通哥去了臥房搜羅被褥鋪床。
顧暄翻出書架上從前母親與父親寫下的瑣碎常記與母親獨留給他的一本《告誡吾子百則經》,坐在椅子上細細的品讀,直至夜深掌燈都滅了才回房休息。
清早,顧暄與通哥離開了蓮花宅院,精神抖擻地並肩踏在小道上。通哥問:“暄哥兒,咱們這次去哪玩兒?”
顧暄郎言:“臨水者悅,近山者智,我們心情已足夠愉悅,就去翻翻山吧。西北勢高山地多峭,東南勢低山川常秀,現在時節春暖乍寒,還是走南邊吧。”
通哥性情率直,說:“好嘞,近山者智,咱把鄰家那小子帶上吧”。
顧暄收起了笑容,“莫背後言人”,說完學父親的樣子背手,另一隻手在光禿的下巴上作捋須狀,“我與你主仆,你怎可陷我於不義”。
通哥知顧暄是君子中的君子,對顧暄說自己失言了,必不再犯。兩人大笑朝前。
四處遊曆,固然是能領略秀麗山河、十裡不同音、百裡不同俗的異鄉風情,能增識開智,可步行翻越、餐風露宿時難免勾起人的思鄉之情。隻有顧暄主仆這種內強外健的君子才會不覺辛勞,反得其趣。
多日後,兩人行至南鄰深山,時已斜陽灑翠。登高望遠,柔風擺韌竹,遙見半山腰上綠屏環繞處有座古寺,便直奔其處求便。想是腹中饑餓,呼嘯途中還不忘順手拔幾根春筍攬懷。
妙禪寺外報門,聽是外地主仆途中投宿,寺中僧人開了側門迎入,拜禮後,通哥拿出幾兩香火錢作答。
僧人過午不食,通哥獨在灶台忙活。顧暄寺內賞景,在一處題詞前駐足,詞是已故南唐三世主所題,字跡已斑駁,一如寺殿般久無修繕。想那南唐後世,顧暄歎道:“不司其政,曲意至善,納佞拒賢,以至國破君亡”。
“一切皆有定數,非真者不能改”,寺中住持行至見禮,邀顧暄房中茶話。
住持介紹此寺,“為盛唐高僧慧能持建,曾香火鼎盛,曆經百年得後唐國主擴建,達時僧眾數百,擴殿至九。今朝崇道抑佛,裁汰冗僧,毀殿銷像,因此寺為古寺,在敕額之內得以留存,如今隻遺二殿三僧在此”。
顧暄又歎:“世事浮沉,莫不如是”。
住持又介紹此地人文,與顧暄相談甚歡。
山北側不遠有村落,門戶百十,因此地村民多半姓蔣,名為蔣家村,村寨歸其族裡宗主管轄。村旁通向官道,族裡眾人在官道旁經營著一座雲朋客棧,供往來過路方便。今日春暖,宗主蔣遵與幾位族人午後在堂飲茶,布置春茶經營事項。聊的差不多時,有一人拄杆而至,站在門檻外。
眾人舉目,望見來人瘦小年少,著一身布丁的棉衣,衣角處還露著舊棉,一手拄著竹竿,一手抓著布袋,若不是臉蛋洗得乾淨,頭發梳攏的整齊,真會被歸類丐幫。
眾人相覷不識來人,來人怯言:“我找將飛花將大俠”。
一聽外地口音,又是來找將飛花,幾人都用餘光掃視坐在下首的蔣睿。蔣睿年已過四十,蓄著短須,年輕時曾俠義江湖,娶妻生子後安家守業,都多年沒混跡江湖了,今乍一聽有人呼他舊時名號,也很驚訝,不知緣故,一臉無知地回應堂中諸人。
蔣遵問:“你是何人?”
來人聽有搭腔,便對堂上富叟答道:“我是應天府外獨山鎮村民,叫王全”。
堂上主人若有所思,恰好蔣睿年輕時曾踏足過應天府,蔣睿急問:“你找將大俠有何事?”
王全答:“將大俠是此地村民對嗎?”
蔣遵點頭。
王全接著說:“我來求他不要殺我村的餘員外”。
蔣睿更加疑惑,問:“為什麼將大俠要殺餘員外”。
王全答:“我聽村子裡傳將大俠專劫富濟貧,有人說他要殺了餘員外,分散他家財”。
眾人了然,原來是有人借將飛花之名恐嚇餘員外,被這小子當真了。蔣睿哭笑不得地逗趣:“那你打算怎麼求將大俠呢?你有什麼能耐說動將大俠呢?”王全自知人微言輕,自卑道:“我要給將大俠磕頭,求將大俠一命抵一命,殺了我就不要再殺餘員外了,隻劫財就可以了”。
堂上眾人皆聽見了這傻小子的聲音,收了幾分笑意,蔣遵招呼王全進門說話,又問:“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呢?”
王全把手中竹竿及布袋放置門外,跨進門檻,站在門內。因他從未見過如此多富足長輩相聚一堂,不敢抬頭,隻低頭回答:“我一路問一路打聽,有人告訴我將大俠是這的村民”。
蔣遵道:“你是那餘員外家什麼人?他給了你多少好處?”
王全答:“我跟餘員外沒有親,他沒有給我好處,是我自己要來的”。
瞧他模樣,知他路途艱辛,蔣遵好奇:“哦?那他曾對你有何恩情?”
王全答:“我七歲那年除夕,家裡窮困無糧,我娘讓我牽著幼弟去給叔伯拜年,討些壓歲錢,抓點糖果回家度日,我雖知叔伯們必不待見,但不忍我娘生氣難過還是去了。結果如我所料,叔伯們齊聚一堂給孩子們發壓歲錢時,獨對我兄弟二人視而不見,還趕走了我倆。歸家路上,我牽幼弟在雪泥地慢行,餘員外正在街頭玩炮仗,奔跑時掉落幾塊碎銀子,我拾起來給他,他瞥了一眼沒要,賞給我兄弟二人了。正是有了餘員外給的幾兩銀子,我家那年才得以溫飽,我才能送禮給祝秀才教我識了幾個字,所以我想報答餘員外”。
堂中眾人聽完,感這小子雖然愚傻,卻是有情重義,蔣遵又問:“你出來家中父母怎說?”
王全提起家中傷心事,止不住的滴淚,回答:“我父早亡,我娘攜幼弟改嫁,家中獨我一人”。
看王全可憐,蔣遵告知:“你不必再尋將飛花了,他早已不在江湖,你聽的傳言當不得真”。
王全似是懵懂,抬起淚臉看向蔣遵。堂上有人對王全說:“你聽不懂嗎?將大俠都多少年沒行俠仗義了,現在家中鋤地種田哩,一把老骨頭哪裡還飛的動?你回去吧,沒人要殺餘員外”。
是了,這一村之主的老者不像是會玩笑之人,必是如此了,王全此時不知該喜該悲,千裡迢迢,沿路艱苦,原來沒人要殺餘員外。
王全僵僵地鞠了一禮後轉身出門,木然地跨過門檻往外走,沒走幾步聽見有人喊他忘了行李,又忙紅著臉轉身去拿他的竹竿和布袋。
蔣遵又指族人蔣春生領王全去廚房裡拿些吃食,蔣春生帶領王全剛走沒多久,有人來報一大隊官兵過路投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