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令公主意想不到的,趁著堂內空虛、皇上戒心鬆弛的空當,暗中潛藏良久的殺機突如其來。
龍椅旁不知何時替換的兩三個下人突然麵露凶相,亮出利刃化身刺客,目標明確地襲向當權者。
皇上遇刺,近身侍衛護駕,刀光劍影。公主目睹事發,不待她反應,兩邊又有好幾個刺客掠過她,衝向高台。無辜的奴婢發出驚叫。刺客身法狠戾,看樣子訓練有素。以寡敵眾著實危險。
公主快速回過神,二話不說地跑上去攔,便同刺客打鬥起來。
朝堂一時竟成了血與刃肆虐之地。
刺客人數眾多還個個身手不凡,她放倒兩個,更多的便吃力了。纏鬥中,一把大砍刀從側邊劈下來,她躲避不及,以為將血祭於此,誰知近身側舉起一隻大手,有力地扼製住了刺客的手臂,讓那砍刀止在半空。
她看到那隻龍袍袖子,感受到那一瞬間腦側的氣息,她餘光能看到一隻肩膀和半個胸膛。
身側人高大挺拔,離她很近,近到似乎她隻要稍稍一後退兩人就能貼在一起,近到似乎她已經在他懷裡。他沒碰到她,下一叢氣息卻將她耳尖燙紅。
刺客被帶走了,除周遭事物受損,侍衛受了點傷,無大傷亡。待風波散去,“華封襲”站在公主麵前。
“公主可無礙?”
“沒事。”
公主回想起麵前的一國之君方才同人打鬥的場景,“你……會武功?”
她原想說你功夫不錯。
“將門出身,自然懂得些拳腳。”
“……哦,忘了你曾是將軍。”
哪來的彆扭。
四下是一些正在收拾殘局的下人。
“如今的刺客已這般大膽了,竟敢在皇宮襲君。”
不見得“華封襲”有多意外,“朕乃外氏,皇位本就坐得不穩,死了也無人追究,而四先皇子又好控製。朕一死,就方便了某些圖謀不軌之士。”
“華封襲”將手背於後,大有說教的架勢。“公主乃金枝玉葉,往後若再遇到類似事故,切勿衝動。女兒家還需矜持些,舞刀弄槍,不像樣子。”
雖然說得好好脾氣,但公主不愛聽,“你!我幫了你,你反倒怪我?”
“言談舉止亦要改一改,說話時莫要指著人;你貴為公主,稱呼自己不該直接用‘我’;朕如今還是國君,你見了朕該對朕行禮,稱呼朕不該用‘你’。”
指向對方的手狠狠地甩回去,“你在指責我不知禮數?父王都不介意了!”
“至親之人自是能夠縱容,而換作彆人,性質便不同了。身份在,此處又是宮中,禮數乃國之根本,還是該守一守的。”
“你為何指責他人仍這般麵不改色?”
“因為朕不是指責,而是好意提醒。”
公主又一次被氣走了。
“華封襲”靜靜地看著女子遠去,不知在想什麼……
丫鬟沒忍住道:“公主,容奴婢多嘴,皇上說得沒錯,若換作彆人,就衝剛才那一指,彆說公主您,哪怕是皇後皇太後也能定個欺君之罪。欺君,可是要殺頭的!萬幸皇上大度……”
公主前後像變了個人,“對啊,他脾性怎麼那麼好,就是不肯治我的罪。”
丫鬟吃驚:“公主您……難道是故意的?”
公主自說自話:“我還能上哪兒去找理由離開皇宮……”
*
夜。
禦書房亮著火燭。
公主使了點小伎倆避開衛兵進去了。
“華封襲”正在案前批閱奏折,見著人來,目光一頓,隻是將手中卷放下。
“公主造訪,所謂何事?”
公主表現得隨意,“就……進來看看。”
聖上又嘮叨了:“正值夜間,公主不該擅闖;你同朕非親非故,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難免引人非議……”
“哪哪都是規矩,你……”公主有意改過來,“皇上,是不是討厭本公主?”
“華封襲”愣了下,遂反問:“那麼公主,是不是討厭朕呢?”
公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注視她的雙目乾乾淨淨,卻讓她莫名不自在。
“我走了。”怕什麼不小心暴露,公主轉身說走就走,但到了門口停住了——外麵的衛兵。
臨時起的意,想到怎麼進沒想到怎麼出。
她似乎聽到了案前人淺淺的笑聲。
……竟然笑了?
“華封襲”發聲讓衛兵暫時撤走。門外腳步聲響過後,她都沒敢回頭,將門開了道恰好能過她身體的空隙,門也忘掩地逃走了。
“華封襲”看著未掩的門。那空隙,好窄。
某日白天,再次來到禦書房,經下人傳報後進入。
“本公王能進來了吧?”
“公主今日來,又為何事呢。”
“本……唉,還是‘我’吧,‘本公主’真不習慣,你莫要說我。我來是想……批奏折。”
“……哦?”
“我倒要嘗嘗當皇帝難不難,你準麼?”
“……準了。”
二人共坐一案,案桌很寬大,他們保持一定間隔,男子偉岸女子纖細,女子問男子答,男子教女子聽。執卷舞筆,墨弄白卷,卻染心田。
“聽說皇上打算選我繼承皇位?”這是個敏感的話題,公主找題中話,“可我是女子。”
“史上並非沒有女子當政的先例,自古天降大任,能者居之。”他的話在她耳畔。
“那你既不得已要易位,為何不隨意挑個我皇兄來當就好了,反而大費周章找不痛快?”
“朕隻是希望當權者配得上其所擁有的權。”
過了會兒,公主故作淡定地又問:“你不當皇帝,到時上哪去?”
“自是離開。皇宮已不屬於朕。”
“那麼我若成了帝,能決定你的去留嗎?”
“……公王若成帝,朕則為臣。帝讓臣做什麼,臣必然悉聽尊便、唯命是從。”
“真的?”
……
*
術陽四年,公主肯上朝堂。
術陽五年,公主即位,成為雲朝第一任女帝,國號落昔。
“華封襲”被封作攝政王,伴女君左右輔佐。女君在位期間,政局穩定,國泰民安。
女帝,從公主到女帝,昔人見證,窺視者見證——
見過她皇冠壓首,金袍披身。
見過她無言對鏡,垂鬢紅妝。
見過她伏案埋麵,無處話淒涼。
她如此弱小,又如此堅強。
有人向往溫暖,但適應著嚴寒,隻因那處有個人,想為他擋一擋風雨霜……
幽灼:“她為你變得徹底。”
落昔五年。
女帝喝酒了。帶著甘涼的醉意,女子支起身子,走到立於案前的“華封襲”跟前。
竟抱住了他!
——兩臂環在他腰上,埋首在他胸膛。
近到沒有距離,頭一次如此親密。並不緊,或許因為酒醉,又或許她心裡清楚,抱不住。
“華封襲”兩臂微張,手沒碰她,她想象到他臉上神情的變化也許可以忽略不計,一如既往冷漠,不近人情。
“封襲,“她在他懷裡說,“做帝,真的好累呀。”
那聲與色,清淡中混雜著苦澀,同幾年前女孩的剛柔之態相比,大相徑庭了。
“陛下這是做什麼。”腦袋上方的聲音說。
“我想抱抱你。”
她抱的人一動不動,若不是傳來的溫度,她恍惚自己是否在抱一座冰涼的木樁。
不掙脫也許是尊敬,微張的手臂則是拒絕,“君臣有彆,煩請陛下……”
腰上兩臂收緊,因褪去了繁重的長袍,薄衣下的女兒身軀更顯纖瘦。
“抱一下都不行麼?”多久沒落過淚,現在也沒落,“說什麼聽我的,從來都是我聽你的。你讓我待在皇宮我待了,你讓我守禮數我守了,你讓我當皇帝,我當了。你還想讓我做什麼,一並說出來,我都願意為你做……封襲,我在努力變成你想讓我變成的樣子。”
回應她的,是短暫的沉默。
然後,“陛下,這種話以後不可再說了……放手。”
平淡或許比熱烈更顯絕情。
女子肩一沉,似無奈長嗟。纖細手臂鬆下來,她退後一步,二人分開。
她抬頭,疲態的眼中微弱閃動著失望黯然的光,勉強地扯起嘴角,輕輕一笑。
“看,讓你我放,我放了。是不是很聽話?”
“華封襲”看著麵前女子,難得的,眼裡多了分晦澀的認真。
“陛下,您喝醉了。”
“醉?”她又笑兩聲,也可能是哭,“我倒是想醉。醉了,有些東西,就沒力氣藏了。”
另一個人沒說話。
……
在此之後,二人本就生硬的關係多了一些疏冷。
朝堂之上她故意不采納他的意見,故意反駁他的諫言。朝堂之下她故意冷落,故意為難。
“華封襲”去找陛下理論。走進屋內,當看見寂靜之中疲憊地伏於梳妝台桌麵上的身影時,他腳步一頓,臉上的陰沉化開,怒火也被彆的東西衝散了。但是他很快調整過來,仿佛剛才的失措沒有發生。
伏案的人聽到腳步,肘支撐著直起上身,沒喝酒卻像醉了的樣子,眼神迷離地看了他會兒,靜靜地看。
“華卿,”她用陛下的口吻,“朕腿麻了,你抱朕上榻。”
華卿不動。
對方還是二十多歲姑娘,但此刻消頹得失去了本應該有的生氣。
“怎麼?”她說,“朕的話,沒有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