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淡定從容的幽灼會讓人感覺她好像沒有情緒與情感,“彆聽編神話的人瞎說,天人也就活得長些,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天上三年地上千年,天上三十年地上已萬年。民間有史不過五千年,多荒唐。”
華封襲:“……我還真沒算過。”
幽灼:“世人同在一個天地,怎會你時間流得快些我的時間流得慢些。滄海桑田對生命來說太過虛無,江山已定,它從來在那,改的,隻是人。生死各有命,善惡有因果,千裡一線牽。”
“與女尊相談,受益匪淺。”
“結緣之前……你應該還有一世吧?怎麼過的還記得麼?”
“——那世,出生貧寒,逢天下割據,起義奪權成一方霸主,不待孤獨終老因疾早逝……”
“許是為了遣你赴緣,提早將你拉下去。”
“太早了,”華封襲歎息,“我還未嘗過孤寡之寒,不知情之珍貴,怎懂得疼惜她……”
*
凡間。
雲朝術陽三年。
少女亭亭玉立、衣發翩翩,身手敏捷地遊走在皇宮起起伏伏的屋頂,不顧下邊一群奴婢的追趕與勸阻。
三位“窺視者”站在一處屋簷上。
幽灼:“是她。看起來年紀不大?”
華封襲的視線緊跟不離,“這年……十七。”
追趕勸阻的奴婢混亂又吵鬨,少女視而不見,自娛自樂。
“看樣子想必地位不低。”
“她是雲朝公主,”華封襲追憶,“我原乃先皇膝下將領,先皇三子在世碌碌無為、難堪大任,我受先皇賞識,他駕崩前將皇權傳於我……”
“華封襲”正是當今聖上,國號“術陽”。
阿醜開口道:“開玩笑麼,傳位給一個外人?誰知不是你暗地裡謀權篡位?”
華封襲辯駁:“我雖好權,但做事從來光明磊落。何況就算奪權,也是能者為之,誰說江山有正主?”
幽灼:“人皇世襲最忌外氏繼權,你的固權之路不好走吧?”
當然不好,“華封襲”登基之日便有宦官公然作亂。但自他上位,因著能力在,願擁護他的大臣不少,朝政較穩定下來。出於避諱的考慮以及宦官的施壓,那些同他異姓的皇族人士在新帝登基之前便遷離了皇城。
然而不消三年,“權歸正主”的輿論再度燃起,激烈難平。為了穩定局勢,他隻好下令將皇親遷回,答應五年內從先皇遺子中擇出一位來歸還政權。
這年正是先皇之女“顧雲霜”同三位皇子被召回宮的第一年。
四位遺子,他看重了誰呢?
大皇子年逾而立,易躁易怒,沉迷酒色;二皇子天性癡傻,目不識丁;三皇子為人木訥,膽小怕事。
唯四公主,天資聰穎,心性仁義正直,好學好強。先皇注重培養。其從小跟從百官學習,又喜隨使官外出奔走遊曆,能文會武,眼界開闊,心思縝密。當之無愧的最佳人選。
不過,除去女子身份,難便難在她過野的性子。
皇,無上的權力,同時也伴隨各種人身限製。她不喜受限,恐去求她亦是不願的。
“何人喧嘩?”
皇城中一處走廊,錦冠華服,侍從隨身。是“華封襲”。
彆說,很有九五之尊的派頭。
這個他,隱忍多愁,寡淡失意。他不知道,是頭上那錦冠太沉。
隨從說:“恐怕是四公主又攀屋頂,想跑出宮去了。”
喧鬨聲越來越近,抬頭便見不遠處少女的身影。少女雙臂微張,垂眸看腳下,順著牆頭輕快地往這邊走過來。
追趕的奴婢在牆那邊,“華封襲”在牆這邊。
他停下腳步。待二人離得較近,少女看見他時,愣愣地也停住了,因為有些突然,她不小心絆了一下,幸好站穩了。
二人一高一低,首次同對方對視。
“華封襲”未著龍袍,平日除了上朝穿得都比較素,甚至一些官家公子哥都穿得比他好。
一時應對無言,隨後少女扭頭對身後下邊的奴婢作“噓”的手勢,奴婢們莫名止聲,喧鬨止住了。
少女再看回來時,就著牆頭坐下來,吊著兩條腿,踢了兩下裙擺。她竟毫不忌諱地笑著對前方下邊的人道:
“這位麵俏的郎君,敢問怎麼稱呼啊?”
少女笑起來像一朵純潔的花。
“華封襲”的隨從忙搶道:“公主殿下莫要對皇上無……”
“華封襲”偏過頭,示意隨從住嘴,直至隨從忙低下頭。
而當他再回頭看時,牆頭上的女子已不見了……
*
一次,“華封襲”於亭中下棋,公主從旁經過。
“公主要上哪兒去?”
“華封襲”叫住她,眼睛卻看著棋盤。
“我要出宮。”理直氣壯。
“華封襲”悠閒地落子,落了黑子又提白子——他在同自己下。
皇宮如此淒涼,他都找不到同自己下棋的人。
“既然遇見,公主不如陪朕下盤棋吧。”
公主看著他,“下完之後呢?”
“便可出宮。”
“你肯放我?”
“自然。午時用膳前回來即可。”
“……還不如不出。”話中含賭氣的意思。
她徑直走至亭中,到“華封襲”對麵坐下,待從為他們分揀棋子。
“華封襲”抬眼,這才看公主。有點近,公主覺得自己對麵男子——當朝聖上,給她的感覺很不同,不像她父王,亦不像那些達官貴人。哪裡不同,她又說不上來。
棋落子的聲音很清脆,白一子黑一子,兩人無言地下了一會兒,“華封襲”先說話。
“公主總鬨著出宮,不知出了宮想去哪裡?”
“去哪都行,總比待在這狹小之地飽受拘束的要強。”
可皇宮絕對是全朝最寬闊宏大的建築了。
“天下雖大,然哪裡是絕對的毫無拘束呢?”
頓了片刻,“或許沒有,但我更不喜歡這裡的拘束。”
默。
“華封襲”換個話鋒,“教訓”人是心平氣和的直截了當:“皇宮有不少道門,公主走那道都好。你乃一國公主,攀牆……不免有失皇家身份。”
“我失了身份,那你怎麼不罰我?”
她盯著對方,對方的眼睛卻鮮少看她。“宮殿姓顧,攀自家牆沒什麼好怪罪的。何況公主功夫好,也不必過分擔心你受傷,朕如今代理掌事,提醒一二便好了。”
她考量了一遍他的話,不知說什麼,想想主動尋彆的話題。
“除了上朝,我總見你獨來獨往。偌大的皇宮,就那麼些人,你還連個妃嬪都沒有,不會無聊麼?”
“公主方才還嫌皇宮狹小,現在又說皇宮大,不是自相矛盾麼?”
“不矛盾,”她冒險大著膽子,彆有用心地解釋,“說小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上,因為我眼界在宮外;說大則站在你的角度上,因為你的眼界,可能隻是那把小小的龍椅。”
對方肯再次看她了,不過竟不為她的冒犯而發怒,“公主果真心智過人、能說會道。”
“你還沒回答我呢。”她指的是他不會無聊麼。
他並不直接回答:“既選擇了路,無論如何,也該走下去。”
“父王在世時,後宮熱熱鬨鬨的,整日吵得我心煩。你身為一世帝王,為何在位三年還不立後納妃?”
有的女孩看上的,不過如此。
“財酒色,皆是迷亂心性之物,不要也罷。”男子前句說得輕描淡寫指,後句多了點彆的意味,“況這帝位沒多久便要還回去,朕娶妻留後有何用?不過是自取其辱,再添笑柄。”
“聽來,皇上對歸還君權一事心有不服?”
“朕隻是無奈,萬千人求而不得的東西,能夠輕易獲得之人卻棄若敝履。”
公主生氣了,捏著棋子在手心,“人各有誌,萬千人有同一個誌向我偏偏沒有,萬千人所欲所求我偏偏不稀罕。出身地位又不是由我決定的,沒有出身的人奈何不怨天而去怨那些有出身的人?皇上若望權長久,何不用這萬能的權使之長久下去……”
嗒,白棋落子發出的聲響明顯大了些,公主為之一顫。
“華封襲”又不看她了,“權,無威不立,豈能當兒戲?煩請公主敬重。”
“……不下了。”
黑子被扔回棋筒中,留一盤未結之局。
公主被氣走了。
……
幽灼:“前世還是個爭奪天帝之位的女仙,轉世成了不喜弄權的公主,看似變化大,但最終目的是不變的——擺脫束縛。若說變化,無疑緣自前世波折。華封襲,你知‘你’和她所追求的,差彆在哪嗎?主要是初心不同——一個是掌控,一個是自由。”
*
公主常路過棋亭,每每都會瞥一眼。
身邊丫鬟道:“公主在找皇上麼?皇上忙於朝政,自然很少過來下棋。”
公主說:“多嘴。”
經過朝堂,許多剛退朝、身著正裝的大臣官員陸續從裡麵出來,說著話,話中明裡暗裡,有的說皇上深明大義,有的說皇上荒誕無稽。
公主向著同官員相反的方向,一層一層地上台階,未理睬那些官員的請安示好。
站在殿門前,遠遠看見龍椅上金服壓身的“華封襲”扶額閉目,儘顯疲憊。
四下很安靜,隻有一些做清潔事務的下人。公主走進去,近門處有個小奴怪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忙低頭走開。
“華封襲”在侍從的提醒下睜開了眼睛,放下扶額的手,目光看下來,麵上可見稍許詫異。
公主走到禦台前停下,仰麵看著他。
“華封襲”待公主開口,隻聽她問道:“當皇上很累麼?”
稱呼都免了,此話吸引了不少注意,他們大抵在驚奇公主的大膽無禮。
當權者麵不改色,告訴她:“日理萬機,自是操勞。當然,累或不累,取決於這帝怎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