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封襲”定了會兒後,開步走了上去,以他慣常高傲的步子,到她跟旁俯下身,一手環上她背,一手環上她腿,很輕鬆地就抱起來。
女子貼在他懷裡,意外地恍了神,然隨即便回歸現實——那又怎樣,還是冷得像塊木頭。
他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亦沒有絲毫多餘的眼神。高傲的他,隻會昂首目視前方。
他將她放到榻上,動作或許能叫輕柔,也不過是被迫執行的呆板任務。
“華封襲”退開站定。
女子側過身抵肘側臥榻上,身形隔著薄衣勾勒出曲線,風姿綽約,眉眼淒清,勾人心魂。
“華卿,”她盯著男子,如是大膽的一句話說得輕淡無瀾,“朕,要你侍寢。”
男子總算露出驚色,怔在原地。
她很快又笑笑,涼涼的。
“開個玩笑,冒犯華卿了。”臉色暗暗,“華卿清高自潔,定是於斯不齒。”
她一扯被子給自己蓋上,閉上眼睛縮在被子裡。
“朕乏了,你走吧。”
龍榻很大,她即便罩在被子中仍是那般瘦小,蜷縮起來的樣子似訴說著悲涼無助。
一陣靜默後,她聽到了漸遠的腳步聲,隨後又重歸於寂遼。
塌上的她睜開眼睛。陪伴她的隻剩一成不變的四周冰冷的死物。
梳妝台上的金銀首飾、衣桁上的錦衫華袍,四麵奢華的宮牆……
都是死物。
*
落昔六年,女帝二十五歲,擇婿留後之事急不可待,百官進言舉薦,絡繹不絕,同往日比隻增不減。各方眾多男兒朗躍躍欲試。
女帝一推再推,百官隻好以攝政王作為突破口——為女帝擇婿成為攝政王的首要任務。
“你當真要我嫁?”
有傳攝政王近日為擇婿之事儘職儘責,勞神傷身疲於奔命,最終真擇出一婿,百官皆許。隻待翌日上朝,舉薦書上交,屆時眾口同聲,推辭便成難事。
“華封襲”官服著身,挽袖而立,麵對她的質問,卻保持默然。
她厭倦了他的沉默。
“華封襲,我究竟該做到何種地步……”同時一名貴的酒杯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沒碎,杯裡剩下一點點的酒灑了,並發出金屬與地板碰撞出的很大的響聲,“你才明白?!”
為擇婿過分操心,他誠摯地在給她尋一位好夫婿呢。
可那又怎樣!
不是她想要的!
憤怒與憂傷交織,成就了痛苦。此刻在冷漠的他麵前,她大概就像一個小醜,一個瘋子。
“六年,我敬重你、服從你,在乎你如何看我,怕做得不好,怕不合你意,像個忙碌的傀儡。現在,我不管,你厭我也好恨我也罷,通通不在乎了!明日,明日我便指你作駙馬,我看你,你們,聽是不聽!!”
*
實際是,翌日,“華封襲”照舊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當著百官的麵上書薦婿。她的目光涼透了,盯著那雙遞上來的文書沉默了良久。“華封襲”垂著眼簾,視野中看不到她的臉,以為將迎來一場驚風駭雨。誰知她接過文書,翻了翻後道:
“甚好,有勞華卿如此用心,朕應了。”
不是驟雨,於他,若晴天霹靂。
她目光打量著他,像在欣賞。
朝堂上下,百官欣喜不已,紛紛跪拜齊聲慶賀。
退朝時眾人皆去,“華封襲”遲遲未動,她不理他,自顧自離位走下台。“華封襲”叫住她。
“陛下,為何……”
她以為他能裝個徹底,原來也會忍不住。她站住未回頭,仍是那個端莊優雅的女帝。
“華卿這般高傲,定是不願紆尊降貴、附庸於朕。”
所以,還是狠不下心。
所以,寧願犧牲自己。
她開步,他欲追。她又停下來,他亦停下。見她側了身,回頭看向他,雙目不過是表麵的堅毅,早已沒了神氣。
她拋出突兀的一句:“華卿,三個親王都死了,朕待何時死呢?”
他瞪大眼睛,頭一遭畏懼她的眼神。“你怎會……”
她笑了笑,走前又留給他一句話:“攝政王往後,不必再受朕的氣了。”
……
幽灼:“嗯?她所言何意?”
事情還需追溯一下。
落昔年間,即公主繼位後,三個親王即其三位皇兄,竟相繼死於非命。斯事蹊蹺,引起過爭議,但因證據確鑿,朝中不甚重視。雲朝史冊中記載的是三王皆意外身薨……
華封襲:“實際上,三王之死出自‘我’手。”
幽灼:“為什麼?”
阿醜:“哼,還能為什麼?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拔除後患以待翻身之日……”
“不是的,”華封襲否認,擺首歎息,“你不懂。她亦誤會我了。”
女子登基是忌諱的,誰真正曉得背後的阻力多麼深重?
“華封襲”花了三年推她上位,花六年為她消除隱患鞏固皇權。落昔朝政不興大浪、固若金湯,無攝政王之力不可能實現。
成皇為帝,無上的權力,雖確有顧國之慮、察民之憂,可各種艱難險阻、憂愁禍患不是由他擔著,有他嘔心瀝血為她排憂解難嗎?
不知從何時起,動了想為她遮風擋雨的念頭。
大概是因為她的話——他眼界狹隘隻看到一把小小的龍椅。
後來他把眼界擴大了一點,到了她身上。
幽灼:“你為何不告訴她呢?”
華封襲:“我想等時機成熟……是我欠思,從未考慮過她的感受。”
而他不明白,她才不要憂什麼國愛什麼民,她才不要什麼無上權力。她不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罪,隻是受不了那萬分想解卻怎麼也解不開的束縛。
幽灼:“她一早得知是你害死三王,卻沒動你?”
不止沒動,還默默為他鎮壓風聲,幫他掩蓋。
何時發現的?“華封襲”想,應該是在最近發生的三王中最後一位親王薨逝的事件上。
由於事情辦得倉促,未能像前兩次那樣做得天衣無縫。
為何倉促?
事發在那日飲酒一事之後——
隱患未除乾淨之前,許多因素都可能威脅君位,身為女帝疑難往往更多更重,兒女之情便是一則可大可小的因素——女帝同攝政王即外氏前帝在一起了,朝中上下該怎麼看呢?
而當權足夠牢固之時,便不必操心了。
他急於化解所有疑難。如若她想、她願,那便一做徹底,成全彼此。
當她發現三王之死的真相時,事已成定局。雖自小與三兄關係疏離,但畢竟是血親。她以為他經營城府是想重拾霸業,以為他這些年野心勃勃、居心叵測、蓄勢待發。
三王皆除,那麼下一個是不是該輪到她了?
她在她眼裡,是絆腳石還是棋子?
即便這麼認為,她選擇怎麼做呢?
真相並非隻她發現得了而彆人發現不了,然事發幾月卻全無風吹草動。他以為辦妥了,殊不知是她在暗中調控。
他想起昨日她大怒著說要指他為婿的情形,當時她得多絕望。
幽灼:“為她擇婿,你怎麼想的?”
華封襲又歎氣,“不過是拖延時間——當時恰逢我手下暗探告知暗害親王之事或有泄露,我不放心,望徹查乾淨,因而耗了些時日。卻萬萬沒想到,消息正是泄露到她耳中了——她也許認為我擔心駙馬上位再添新患於是精心編織黨羽從而多一步掌控……可她,怎麼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
幽灼:“她說要指你為婿,你希望她做到嗎?”
華封襲定了片刻,“此言……甚出乎我意料,但,”頓一頓,“我是希望的。”
正愁於難尋突破口呢。
已經準備好了的,屆時受萬夫所指、受世人所嘲也罷,什麼都彆管。
阿醜不滿道:“靠女人主動,你豈不窩囊。”
“窩囊,或許吧。”他竟坦然,“說等待時機也不儘真實,我隻是……不敢開口,怕傷害她……”
他沒說,阿醜不知道,但可一窺所有的幽灼知道——術陽天君向落昔表明心意失敗後偷偷跑去三生石跟前,立誓管好自己的嘴,不可以傷害心愛之人……(大致意思)
呃……
年少癡狂嘛。
幽灼:“她最後那句說你往後不必受她的氣了,什麼意思?後來把你辭了?”
“不是。”
華封襲至今曆曆在目,雪中的宮牆之上她薄衣飄發、落淚墜河的情形。
麵對他的“罪惡”,她選擇成全。
女帝得婿擇日大婚的喜訊未及傳遍全國,驚世駭俗地,又自宮中傳出女帝卸袍去冠從宮邊圍牆跳河自儘、臨終聲言將皇位傳回給攝政王的消息。
那日,他待房中以閱卷解愁,卻聞行色匆匆的下人傳來的急報,扔下手中卷跑去宮邊。
雲宮北側緊挨一條天然的大河,是為護城河。先人建造宮殿時,怎麼也想不到這護城之河以後將會成為雲朝唯一的一位女帝的殉河。
宮牆那麼高,她是怎麼攀上去的?
天那麼冷,身上衣著打扮的她怎麼受得住寒呢?
他拚命地跑,任寒風冷霜衝刷全身。
可他沒追上她。
他遠遠地看到她越來越近,他感到有水珠砸到額頭上,不同於雪。他聽到了她的那句話。
“偌大的皇宮,終究還是關不住我……”
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恨自己沒有力氣,來不及攀上去拉住她。
護城河湧動的水流為迎接從天而降的她激起了多麼盛大的白色浪花?
她被刺骨流水淹沒時,多疼,多冷。
牆很高,阻隔了宮牆內眾人的視線,而三位窺視者目睹了白雪碧江中一朵白花的盛開。
他們“站”在與那曇花一現相隔三四米遠的水麵,腳下河水蕩漾著餘波。空中雪花零落輕舞,飄進水中便消失了,幽灼覺得仿佛是孟薑的眼淚落入忘川。
流水無情,雪花訴說著它的冰涼,漣漪揭示著它的慘烈。
阿醜:“你是不是以為她沒死?”
沉浸在過往悲傷中的華封襲回過神:“……不是麼?”
“那麼高,又那麼冷,你讓她如何僥幸存活?”阿醜直逼華封襲的目光,“她死了。”
幽灼:“看來,她死過一回,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