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無常不久便將一堆卷宗抱來,“找著了。”三個字將葉碧展所有注意都吸引過去。
無常翻翻死亡名冊,對著冊子的一麵念出死者身份、大致生平事跡及死亡時間——葉碧展一一對應過,沒有錯。
幽灼問:“魂呢?什麼時候勾的?送去投胎沒有?”
無常又翻了翻,結果是:“咦,沒有勾魂記錄?”
將死者魂魄勾入陰間是地府一類作業鬼的工作,鬼差並非隻有一對,大黑大白是“總管”,還有眾多的“小黑小白”。
總管召來相關負責的小鬼差,小黑小白裝束同是黑白兩色,但比大黑大白簡陋許多,威風也是遠遠不及的。
來時剛好見著它們的閻羅王正給一紫衣女子倒茶,小白立時驚得化去皮囊轉瞬變作骷髏,然後掉了下巴——是真掉了,下頜骨從顳下頜關節脫落。
由它那“骨節相當分明”的手撿起來安回去——估計是瞬間化骨而死。
葉碧展目睹了這一幕,慶幸嘴裡沒含鬼茶,否則得噴掉了。
閻王:“不得無禮。”
小白立馬化出皮囊變回原樣。
大黑白問起勾魂的事,小黑白惶恐。
“那人屍身殘留有大妖之氣,方圓三丈無一絲生靈,定是攀大爺吃的!小奴不敢靠近,怎麼上去勾魂啊!”(三丈等於十米)
陽間每天死那麼多人,少勾幾個沒什麼,何況那是攀大爺吃的,縱使閻王去勾亦是不敢——攀大爺可能沒想到,他沾過的東西,不隻所有生靈,不是生靈的也不敢碰。
攀大爺,大妖子,吃掉易必添的,幽灼管之叫阿攀的人。
“攀大爺?攀大爺又現世了?”大黑白皆一副敬畏豪強的表情。
閻王不吭聲,或許在保佑攀申彆來——能把閻王嚇破膽的除了此時他旁邊的姑奶奶,就是大妖子攀大爺,兩者先後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二位是有區彆的——前者變態的強,但她理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下場極慘;而後者也強得可怕,性情頑劣、主意多變,極其麻煩。無論如何有一點是一樣的——侍候不好便遭罪。
大白:“過了三年,魂肯定離體了。”
大黑:“成了孤魂野鬼,自由自在但也凶多吉少。”
“既如此,我要知道它在哪,亦或者,”幽灼頓一頓,“還在不在?”
大黑對著名冊的那頁施了鬼術,死者名字上亮起一抹綠色光點,可喜地道:“目前魂體尚在。”
葉碧展鬆了口氣。
“魂已離體,找尋其所在方位需要些時間,請二位在此的靜候。”
名冊經大白將那頁複製出一份傳給小黑白,命它們帶下去即刻查找。
閻王找機會發言:“二位不必擔心,小的相信……”
幽灼不聽,“安靜。”
閻王一點頭嚴縫死嘴。
大白對著名冊,有了新發現,“哎?此人一生之期是經過嚴格規定的,竟隻有二十五年?”
“他是妙桑一脈後人,每代均活不過二十五。”幽灼不確定,“你們查得出緣故麼?”
提及此事,引葉碧展不由心痛,但有問題很可能有解決辦法,他心懷希望。
大白:“妙桑……不大清楚。記錄的事情往往是書冊自行生成或者由鬼文官負責,我們主事管理,不常過問。”
大黑:“怎麼回事,我看看。”
“不會是命契吧?”
“哦,有可能。找找有沒有契條。”
葉碧展:“命契?”
閣王總算說點有用的:“命契便是投胎鬼以來世壽命的一部分為押注,出賣給地府從而達到獲得投胎轉世上的有關利益的目的,而與地府締結的一種契約——由地府執行,到了收繳壽元(地府可用此獲利,相當於中間商)時,通過製造‘意外’疾病、事故等方式強製使結契者結束生命。
“押注主要分兩種:一種是確定的,即指定了某個年數——十幾年、幾十年等等,而收繳日期不確定,因為人生本無定數,地府會根據結契者的時實身體狀況、排除後期影響因素,預測其壽命,再經計算選擇死期——若在非地府因素乾涉下結契者中途患疾、中毒等使壽命減短,則死期提前;若壽命所剩不足或因意外突然死亡,則所欠壽元需轉下一世無償予以歸還,除非魂‘死’。
“另一種是不確定的,即指定某個歲數,壽元值不確定,到了指定歲數,無論結契者所剩多少歲月都必須死亡。因具有不確定性,若其在規定歲數前死亡,統一按三十年欠款計入……”
用壽命進行交易,葉碧展心裡不禁感慨世間神奇。
“所以,他是第二種?”
幽灼:“不大可能吧,全族一脈,世世代代都結同一種命契?”
閻王一番思量,突然想到:“可能,是永久契?”
兩人等他的解釋。
“命契又可分兩種:一種短時契,一般僅限一生一世一人;而另一種永久契,則結契者以血脈為引、以後代壽命為代價,長期伴隨、永久生效、直至絕脈。永久契往往能給地府帶來比短時契多得多的收益,地府雖不拒絕,但也不會濫用,以免對的陽間秩序造成混亂。”
大黑白在閻王的指示下從名冊上剝離出一條淡淡的契條。
“找到了,是永久契。”
在場者皆驚。
有了方向,遂追根溯源,查出了沉淪在五百年前的一段往事……
*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因為朝堂內亂而淪落民間的一朝太子,居無定所,無依無靠,窮困潦倒。
正值冬日,饑寒交迫。
他到了座城鎮,在雪中衣衫襤褸地敲響無數人家的門。
沒有人理他,甚至有人把他踹倒進雪地裡,罵道:臭乞丐真晦氣。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冬日,絕望中敲開了一家門,門匾上寫的是:妙桑府。
開門的下人見他趴在門檻邊上,未關門,轉身走了。不久門後出現了一位書生模樣的青年,滿目悲憫,扶他起身。
——本應向黑暗妥協,你卻讓我睜開眼睛,看到冬日裡最明亮最溫暖的一束光。
書生收留了他,他在府上住了段時日,逐漸了解恩人家中情況。
書生出身寒門,後中舉入仕,成為當地頗有聲望的文官。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成家室,當時已是有婦之夫有子之父,府上常伴妻兒戲聲。
書生忙於官務,早出晚歸,又體諒家人,不讓他們等他。
夜間妻兒或許早早入睡,但總會有人提著一盞燈站在門前等候其歸來。
書生看到他身上的才學,但他似乎隻願屈居在府中當個小家奴,不忍埋沒人才。一年後,他終於肯聽勸離府。
“人各有命,你的命,在彆處。”
“我的命是你給的,你讓到彆處,我便到彆處——你希望我回來麼?”
“……再彆回來。”
“……好。”
餘後二十多年,府門前再無一盞被提著的每夜亮起的燈。
但妙桑府隔壁那座荒門前掛的兩隻破燈籠,卻亮了二十多年的夜。
那光可以照到妙桑府。
朝廷三年內亂平定後皇上下詔天下,召失聯的太子回宮。而在外八年的太子於內亂結束五年後得以回宮時,卻出讓了太子位,再度離開,二十多年不著宮。
原來是回到了妙桑府,買下府旁邊的荒宅住了下來。一人深居宅中,白天不示人,夜裡不點燈。過路人僅聽到過宅內有人掃地的聲音,鄰裡皆傳廢宅內住著個怪人,不敢靠近。
廢宅內有座很高的閣樓,在閣樓上可以看到隔壁府中景象。他喜歡在黑暗中目送府主人清晨離家的身影,喜歡注視夜裡燈光透出窗戶的書房。
府夫人早逝,他看過她的白色葬禮。
夫人死後,府主人未再娶,平淡而又更加忙碌地活著。
他看著府中三子長大成人,看著府主人為家業操勞,慢慢變老。他發現府主人依舊同初時一般……清淡,忙務時清淡、喪妻時清淡、教子時清淡,衣食住行與談吐,同樣清淡。不過,從前好一些吧,起碼笑過。
他懷念他的笑。他更多地看到他歎氣了——為官務、為家、為三個不成器的兒子,他一定很累。
受製著,掙紮著,適應著。
他好想將他帶離周遭的一切,但他不會願意的。他隻能站在他身後,站很遠,連影子都碰不到。
但他們不是全無交集,隻是靠近時中間隔著他小心翼翼製造的一堵“牆”。像妙桑府與廢宅之間兩道牆壁劃開的界線,他或許可以拆掉廢宅的這堵牆,但對方不可能拆了自己家那堵,於是牆被好好地保留著。
府主人並不是毫無察覺,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在暗中幫助自己,比如有很多次陌生人投來善舉,很多次家中生亂遇難,卻有驚無險莫名被擺平……但他又想不明白異常出自何處。興許如兒子奉承他時所說的,他一生為官清廉,是天在庇佑。
而他不會知道,此“天”,在背後庇佑的究竟有多少。
事情敗露那年,兩者都已是年至半百之人。
妙桑家長子因賭博欠債,差點被剁雙手,家中不知。長子帶著錢去還債時傲慢愚昧,被逼問背後金主,不敢說,遂遭勢利者誣陷其行不義、偷盜斂財,還鬨到衙門去。
恰逢府主人家中靜休,廢宅主人暗地封鎖了消息。為防為官的妙桑家主受牽連,他去了衙門,現身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