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忘掉,是為重新開始(1 / 1)

虛空之城 一葉玄在手 4408 字 7個月前

正值輿論從妙桑長子不學無術轉向其父妙桑官人“貪贓枉法”,他出現了。本來已想好對策,皇室信物都帶了。

怎知妙桑長子膽小怕事狼心狗肺,為自保而當眾與之撇清關係,當場說破。說就是他,他給的錢,說與他不熟,隻知道他住在妙桑府旁的廢宅裡偷偷監視了妙桑府二十幾年,說他龍陽之興,迷戀家父,一廂情願……

一時間,在場精神大震。

而他不辯駁、不發聲,閉上已然滄桑的雙目。心想,這天還是到來了,原還想守他到死,現怕是不行……

說得沒錯啊,哪裡錯了?

怎麼他沒掩飾好,連個小後生都看得出來?

一切終將結束,他放棄了,裹緊了衣中信物——汙了自己,不能汙了皇室。

判官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官,處理過眾多案件,深知那汙名會給當事者造成怎樣的迫害。但對方好似不肯開口爭論,遂以個人一麵之詞證據不足不得臆斷為由,進一步審理。於是在妙桑長子的口證與群眾的壓力下,隻好召來了妙桑另二子。三子無一例外,皆受過陌生鄰居的屢次幫助,並都答應他瞞著家主瞞著所有人。

若另二子有點良心,幾句話的功夫不至於讓事情變糟。怎知禍患降臨之際,人性的醜惡便通通暴露出來,推卸排擠,反而坐實了汙名,再圓不回來了。

他心力交瘁,卻還卑微地想,推卸乾淨也好,如是,任何罪責便落不到另一人身上。

看,我都這樣了,還替你著想。

事是瞞不住的,你總有一天會知道,屆時你會是什麼心情呢?

你會同情我、理解我麼?會感動麼?還是會厭惡、鄙棄我?

沒關係,皆是我咎由自取。

錢的來曆證實,案件理清,卻濃墨重彩地添了異筆。

他迎著來自世俗的咒罵與攻擊,拚儘全力脫離了人群,逃離苦海,頂著一身被毆打的傷,不顧一切地跑向那個他曾過門不入無數遍的地方。他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沒什麼好怕的了。

我要見你,麵對麵地見你,讓你看到守望你二十多年的我。

是啊,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

我們相識,有三十年了吧?

流浪三年遇到你,父王召我都不回去,相處一年你讓我走,我賭氣又流浪四年,後又忍不住,帶來足夠的能力,守你二十五年。

要是我早點遇見你就好了,你敢娶妻我就去搶親。看你和她生的都是什麼貨色!

時隔三十年敲開那家門,是家主親自開的門,看到帶著傷、激動地落下淚的他,很詫異。

“你是……”

下意識想去扶對方想靠近自己的手,人卻在此之前,倒下了。兩隻手錯過。

他疲憊地趴在地上,眼前,黑暗罩住了那束光。

對不起,沒聽你的話,我又回來了。

我早就……回來了。

……

妙桑府,三子跪在地上,家主握著戒尺,生平第一次崩潰。

戒尺掉了,他也倒了。

抑鬱而終前,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消瘦的手裡抓著一塊皇室金色令牌。

“我這一生,對得起爹娘,對得起妻兒,對得起百姓,唯獨,對不起他……”

*

地府。

妙桑看到了他。

二者皆是生前的樣子。

當時妙桑在奈何橋這邊,另一個在橋那邊。

(奈何橋所在地為輪回渡口,跨於忘川一處較窄的河床,自然沒有前麵提到的薄橋長。通向地府的路,不止一條。)

橋上與岸上,鬼滿為患。

他顧不得太多,從岸邊跳入忘川,從這邊遊到那邊,濕漉漉地上了岸——地府第一隻還什麼都不懂就敢跳忘川的鬼。

他追上他,急忙抓住他衣角。對方轉過頭看他,卻陌生地問:

“你是誰?”

過了奈何橋要喝孟婆亭裡的孟婆湯。他已經喝過,忘了前世,忘了他,一切重歸於無。

他看著那身影遠去,邁向未知的下一世,不禁傷感,這就結束了麼……

妙桑違反了規則,被鬼衛抓起來。

盤問他的是大頭上一任閻王,基於牟利的目的,閻王告訴了他命契的事。

“……他在陰間時,請地府善待,不可欺負。他若提出宿願,望地府行個方便,莫拿契束縛……總之,我要他永世平安。”

“你自己呢?”

“我?”自嘲地笑一聲,“隨便吧。”

“保魂永久平安是件難事,普通的契不足以抵。”

“那就換個能抵的契。”

“你確定?”

“嗯。”

“讓你子孫世代折壽,你願意嗎?”

“……為我量身定做啊,”他笑笑,“妙桑欠他的。”

“想好了?”

“……折多少?”

“你說個數,若我滿意,契便能成。”

……

他在普普通通的投胎隊伍中作為一隻普普通通的鬼,踏上奈何橋,到了奈何橋的儘頭,在望鄉台忘了一眼前世。

孟婆亭內,又矮又胖的孟婆古怪的臉上總是帶著詭異而又慈祥的笑容。

他接過一碗孟婆湯,問可不可以不喝,孟婆看了他兩眼,搖搖頭。他隻好低頭去飲,卻見碗中的水麵上浮現出幾個淺淡的熒光字。

「忘掉,是為重新開始」

他鼻前一酸,不無感激地看了眼孟婆,連湯帶字,喝下去……

*

“原來不是詛咒,是遺世的情債啊。”幽灼感慨一句,又轉問大黑白,“那二位後來如何了?墮落皇子的魂可有平安,至今魂魄仍在?”

“我們找找。”大黑白翻起各種各種繁雜的卷軸。

源頭既已查出,幽灼轉向閻王,問道:“不知解這永久契,需要什麼補償?”

閻王一嚇,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不用補償!大神一句話,甚麼都不是事兒,小的定馬首是瞻、萬死不辭!小的現在就去解,現在就去解!”

葉碧展沉浸在不能平靜地心緒浪潮當中。

沒想到久遠的背後,竟是藏著被光陰掩埋的不可思議的秘密。然而接下來令他更沒想到的是,秘密的背後,原來還有秘密。

“怎麼回事?亡靈冊上居然沒有那位妙桑先祖?一般魂過三世已能稱奇,難道其在無地府助力下魂魄長存幾百年至今?”

亡靈冊上找不到,大白隻好對著轉世冊,順著魂魄足跡一路追查,終於到了末端,定住了。

另一位也被大黑查到了,同樣定住。

接著大黑白難以置信地相互對照確認過後,一齊吃驚地看向在座的葉碧展,一同說出了結果。

“易必添與葉碧展,便是妙桑先祖與墮落皇子的轉世。”

*

幽灼與葉碧展走出地府原路返回,過薄橋時,幽灼沒讓大黑大白再送,但那位紅衣仍然跟著。

上了橋,紅衣似乎膽子大了,不再隱身,跟在二人較遠的後麵無聲地走。

葉碧展見到忘川,便自然地想起那叫孟薑的女鬼,一回頭,真見著紅衣。

幽灼肯定知道,不說,他便不去提。

“女尊,為什麼投胎前,一定要喝孟婆湯、忘掉前世?”他又想起那個故事。

“前世記憶伴隨著閱曆,重活一世卻帶著前世閱曆,你說公平麼?那麼人若一出生便知天下事,是否可稱之為天才?”有意緩解下氣氛,以理性的說辭,“再說,地府注銷鬼的記憶也是為鬼投胎著想,弱小的新生身軀容不下過載的靈魂,且原生對外來之魂本就排斥。因此,若想轉世成功,太貪婪怎麼行?”

葉碧展想到幽灼曾是鬼,“女尊曾經死過,那麼您記得自己的前世嗎?”

“我哪一樣,又不是投胎轉世重生的。”

“哦,忘了您不是一般人。”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你若想聽點安慰的……”

幽灼止步,向後轉身,葉碧展也跟著轉,紅衣亦停了下來。雙方對望。

“就像她說的,忘掉,是為重新開始。”

紅衣立於薄橋之上,細瘦伶仃,昂首而望,眼睛裡隱約閃爍著光。

“故事裡的孟婆,也是她?”

原來幾百年前她就已哭泣絕命成鬼。她的淚,流了幾百年。

幽灼朝紅衣擺擺手示意她離開,但紅衣卻對她搖搖頭,那目光似乎有許多含義。

幽灼歎了口氣,回過身繼續走,像在自語,語氣低了幾分:“她倒是會說,自己卻不去做。”

“嗯?”又要聽什麼故事了?

“熬了幾百年孟婆湯,自己從不肯喝一碗……你知道她為什麼當孟婆嗎?她不信她丈夫的魂消散了,她等在孟婆橋前,看著來往的鬼魂,想找到他丈夫的。她求過我幫她找,但世間已不存在了,我上哪給她找去……”

人過了橋後,薄橋斷裂消散,紅衣往忘川下墜,卻落入一股力量中,被送回另一邊岸上。

“走吧。”

紅衣眼中,兩個背影,消失了。

……

“女尊,謝謝你,今日種種,日後我定講給他聽……”

*

清晨,東方天地交界處升起一點淡淡的輝光。

待它繼續升起,白晝代替黑夜,是人休眠的結束,是鬼躲藏的開始。

一座山峰頂上,有一個被粗魯地鏟出來的大坑。

真是的,那大妖子怎麼回事兒,三年前要走他的命,昨日突然回來一趟,把他屍體鏟走了。鏟就鏟吧,也不給填平,倘若真有人來,見到這麼個怪異的大坑,不得嚇著?掉下去怎麼辦?

他坐在崖邊,望著遠處,不浪費最後一點時間。

死後才知道,原來人真有靈魂。或許是上蒼對生靈的一種眷顧吧,它告訴鬼,死亡並不等於毀滅。

隻是在已經不屬於他的世界裡,他注定孤獨。

三年日複一日,夜間坐崖上,白天躲土裡。避免走向消散的同時等待著消散逼近,等待——第二次死亡。

起風了,從擺動的樹葉與草叢知道的。他感受不到。

察覺了風,卻沒察覺自己背後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注視著他,發上係的灰色發帶隨風揚起,臂彎裡,抱著一具著灰衣的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