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叫什麼?又為什麼改名呢?
葉碧展想到了天閉,改名換姓,或許是一種掩藏過去的方式,因此他不去過問。
“淵姐姐如今,不像鬼。”
“可是……亦沒有陽息(生者的氣息)。”
兩鬼忍不住提道。
幽灼:“那我像什麼?”
“……不知道。小的見識淺薄,看不出來。”
幽灼輕笑一聲,“那就對了。”
“啊?”
葉替她回答:“她或許想說,自己也不清楚。”
日燈被收起來了,原因是不能便宜了彆的鬼。兩鬼踩著腳下都帶點奇妙的鄭重。
臨近對岸時發現這橋不是一般的長,葉碧展無意瞥見橋下忘川邊定定站著一道紅色的身影——一個身穿紅衣的女鬼,好像在發呆,紅衣裳樣式樸素但明豔得像新鮮的血液,襯得那肌膚雪白瘮人,披散的長發烏黑濃鬱,去掉鬼煞之氣不論,從五官與身段上看稱得上絕色。
她盯著河水出神,不知要乾什麼給人感覺竟像想不開欲投河的悲傷姑娘。
“那女子是……”
“孟婆。”
“孟……?!”
論誰都想不到吧!!
“當真?”
“哈哈,實際上‘孟婆’就是個職稱。地府第一任‘孟婆’是個老婆婆,姓孟,其生前還是天上的風神呢,後來婆婆投胎去了,換了個姑娘接替,就是她。她叫孟羌,恰好也姓孟,來得比現任的閻王還早呢。她平日閒下來就喜歡獨自站在忘川河邊觀賞河中遊蕩的囚犯。”
“……”
臆想中的美人應是坐於湖心亭垂眸觀賞水中嬉戲的遊魚——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嘛。好的她是“美鬼”。
“彆看她外在柔柔弱弱,脾氣暴得很,不愛理人,發起火來我倆都不敢招惹。”
葉碧展:“和我想象中的有點……是很不一樣。”
“她也有假麵的。”
“為什麼要戴假麵?”
“唬鬼唄,一直用的首任的‘麵皮’。我們上一任還能不戴的,到我們不行了,閻王說怕投胎鬼不肯走。”
“……”鬼差兄很含蓄呢。
隨後葉碧展瞧見孟婆麵上竟落下微微散發著藍熒光的……淚水?
“她在……哭?”
“她原是個‘哭鬼’,改了哭,但改不了掉淚,無論傷不傷心都有淚水從眼睛裡掉出來。”
“哭鬼是什麼?”
“哭鬼,簡單說就是哭死成的鬼。哭鬼挺慘的,生前在哭,死後依舊在哭。人真正哭到絕命何其難,因此哭鬼並不多,但它們的眼淚對陰間卻很重要,大苦大悲的鬼淚又叫忘憂淚,具有化掉鬼的記憶的作用——知道孟婆湯怎麼做的嗎?便是忘川水、離娘草加上一點忘憂淚熬製而成。孟婆手底下女小鬼的工作就是收集鬼淚、種離娘草、打忘川水,後由她親手將三者調製成湯再分給將要投胎的鬼。”
散發著熒光的淚從眼睛滑至下巴,與鬼分離,緩緩地飄落進忘川,融於河水之中,一顆一顆,像夏日夜裡的點點螢火蟲。
“她是怎麼哭死的呢?”
究竟得傷心到什麼程度呢?
“聽聞當年娶她過門沒幾日的丈夫被拉去充軍死在了戰場上,她到屍海中翻出屍體抱著哭了三天三夜,哭啞了嗓子、哭瞎了眼睛,據說還哭倒了座城牆……”
戰爭,世間還有多少人仍在飽受其難?
“可她……好像看得見?”
她眼睛看著完好,目光並非呆滯,自然地捕捉著河中遊魂的動向。
“她的眼睛,是之前淵姐姐來府時順手給治好的。本來還想一並治治嗓子和耳朵,但她說夠了,不肯。”
葉碧展將視線移到旁邊人身上——撕鬼砸店、踢爆閻王腦袋是她,治疾救鬼、樂善好施是她。邪惡與正義,該傳奇女子究竟站哪一邊呢?
“淵姐姐要不要同她見上一見?”
“不必。”
幽灼收回目光,正視前方,繼續趕路,慢走的腳步加快了些。
“咦?她呢?”
“不見了?”
葉碧展聞聲望去,橋下女鬼已沒了蹤跡,一轉眼就不見了。
有東西靠近,幽灼先發覺的,就在薄橋上,她的正前方。如他們所見,一襲紅衣從橋的那一頭飛上來,落腳,相距幾步遠,同他們麵對麵停下。他們亦止了步。
女鬼單單看著幽灼,兩隻眼睛明亮有神,安安靜靜。但葉碧展覺得她是想說話的,隻是啞了說不出來。她的世界,也是無聲的。
幽灼抿唇給了她一個微笑,女鬼隨之咧起嘴角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笑或許比哭更能打動人心。葉碧展還發現,這時的她並沒有淌下那種熒光淚。
“孟薑,孟姐姐此來是有要事要辦,你……”
還沒說完,女鬼似乎懂了,遂一個轉身消去了身影——像一種因他人的突然來訪而受驚或羞澀的逃跑。
女鬼不見了,剩平坦的橋。
“呃,我是想問她要不要一起……”
“第一次見她笑耶。”
他們繼續趕著過橋,紅衣並未走,在他們身後怕打擾似的隔著十幾步遠尾隨,時隱時現。
“淵姐姐,她還在後麵。”
幽灼不回頭地說:“讓她跟著吧。”
*
葉碧展見到了傳說中的閻羅王,可算明白為什麼幽灼管他叫“閻大頭”了,因為他是隻大頭鬼。
閻王的頭有普通人四顆腦袋那麼大,像吹起來的,五官異常地扭曲,腦袋大偏偏又身形矮小,四肢粗短,就是個小矮人。(作者:毒奶粉+生長激素分泌不足……)
腦袋很圓應該很好踢——罪過罪過。
另外,葉碧展問黑白無常,閻王他是不是穿的假麵?鬼差說閻王“上朝”示鬼時才戴假麵。
真的是,假麵原來有遮美的,也有遮醜的。
他們到時,閻王正擺成個……不能稱作“大”字,躺在閻王座椅旁邊的地上,大腦袋耷拉在台階外邊,呼呼大睡。
黑白無常用跟普通同事說話一樣的語氣叫之“閻羅”。閻王翻個身,迷迷糊糊地正起大腦袋眯著眼,待看清了紫衣,幾乎是整個彈起來,沒站穩,從台階上端一階一階地滾下來。滾到了幽灼跟前停住,疼痛都無暇顧及,不敢起身,蜷成團,將頭扣著地,手抖得不成樣子。
“大大大大大大神!姑奶奶!真是您?您您您怎麼來了……”
後麵是一堆懺悔與求饒之辭,略。
葉碧展從中拚湊猜測,大抵猜個三四分——幽灼當年成鬼來到陰間,那大頭家夥垂涎其美色……就使壞想調戲人家?於是乎地府被毀了……
是吧,天都不怕的大妖子啥的對她是那個敬,大頭膽夠肥。
幽灼懶得聽,叫止了。
有閻王的配合,事情辦得很順利。大桌前人和鬼,隻幽灼坐著,黑白無常負責查卷宗,閻王給幽灼上“茶”,葉碧展則候在一旁。
幽灼指指一邊對葉碧展道:“坐啊。”
葉碧展老實說:“不敢。”
幽灼笑了,“我很可怕?”
葉碧展的表情在表達你在說什麼屁話呢。
矮墩墩的大頭識趣地推葉碧展上了座。
“請坐,閣下。要不要來點本府茶水?”
一杯黑褐色半透明粘稠狀的茶水擱到他麵前。
一切難以消化——待回到陽間跟人說我去了趟陰曹地府,見了黑白無常見了孟婆,閻王還客客氣氣地請我喝茶,誰信?
葉碧展盯著那黑褐色液體,沒敢動——為什麼,那是陰間的東西。
幽灼看出她的顧慮,悠閒地旋著杯喝著,邊道:“鬼茶,用深穴靈芝以忘川之源——萬年地底沉冰,融化成水煮沸浸泡而成,陰間最乾淨的東西。陰物卻無陰氣,具養魂健體的功效。天帝曾為求一壺……”轉向閻王,“花了多少錢來著?”
“回大神,天帝當年給價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天石。”為顯示貴重,考慮到葉碧展身份,補充,“十天石等於凡間千乘。”
葉碧展:“……!!”
天價,普通小國都不一定有五百乘……
幽灼:“這麼多錢用哪去了?奈何橋都修不起來?”
有點後悔炫那一下,閻王隻好硬著頭皮道:“小的上了天帝的當,答應用此價換了件聽說是鬼可以披著在陽間大白天溜達的金絲鬥篷,然而小的隻披了半個時辰就失效了還差點被灼傷……”
他知幽灼與天庭有舊怨,惡化天庭弱化自己,不失為一損人利己的良策。
“然後?上天找天帝說理?”
“沒,沒有。”失策了,怎麼要問然後呢,但他不敢撒謊,“本來是想的,但是鬥篷讓小的不小心落進忘川裡化沒了,死,死無對證……”
然後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天石白白化為泡影……
兩位鬼差氣不打一處來。
“好啊,我說鬥篷你怎麼用了一次就不用了,問你借你不肯還說貴重之物需好好珍藏……原來如此。珍藏個狗屁!騙鬼!”
“地府為什麼窮?”
“不窮才怪!!”
閻王頭低得像要掉下來。
“喝麼?”幽灼再次看向葉碧展。
喝,怎麼不喝,不賣女尊的麵子也要賣錢的麵子——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天石……六百六十六萬六千六百乘……
——我是“身價”最貴的國君!!
咕嚕咕嚕,喝了,什麼味兒?苦不及中藥,但有一種極刺激的嗆鼻之感——來自金錢的壓力~~
一杯下肚,花了很久才緩過來,“對了,女尊,你送我的十壇神酒多少……一壇……不,一杯多少錢啊?”
“不知道,嗯,改日找天帝問問?”
“我會不會……被天、帝,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