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碧展聽到了鬼叫。原先還大煞八麵的鬼都不知看清他們沒,忽然就失了分寸,飛來竄去橫衝直撞。
“陽人!”
“人啊——真是人——”
葉碧展:呃……
“喂。”幽灼開聲對鬼道,“之前的大黑大白換了沒有?認識我麼?”
兩鬼撞得暈頭轉向,終於停下來,定定地盯著幽灼看了一小會兒,倏然色變——葉碧展是從二鬼手足無措的肢體動作判斷的,因為它們的“麵部”表情很僵硬,乍聽語氣,似乎很……亢奮?
“紫,紫衣?!”
“真是紫衣!”
它們激動地抱在一起,齊聲:“淵姐姐——”
兩鬼你推我搡地迎上來,但不敢太近。葉碧展盯著它們奇怪的臉,上麵嘴型的變動稍加誇張了。
“淵姐姐,上次一彆兩百多年了,這次來有何貴乾啊?要撕鬼砸店麼?還是上次的話,我們同您無冤無仇,您想怎麼樣都好請視我們若空氣!”
葉碧展:撕,撕鬼……
“不對,淵姐姐若想砸店就不會引我們過來啦(而是直接開砸)。”
“那可真是陋府走大運!”
“小的三生有幸能再見著淵姐姐!俺是當年的大黑阿七。”
“俺是大白阿八。”
“請姐咀收下小的深情的問候!”
兩鬼高舉起手,接著竟雙雙下跪磕頭!葉碧展險些讓其中一隻頭上戴的高帽打到。
“淵姐姐在上,請受小的一拜——”
葉碧展一嚇,幽灼亦覺意外——她也是第一次聽這稱呼。
“起來。”她說。
“哎!”
兩鬼聽話抬頭起身,葉碧展又險些讓帽子打到。
“淵姐姐儘管吩咐,小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幽灼:“先把假麵摘了。”
“哦,罪過罪過!戴習慣了,一緊張便沒想到,姐姐莫怪。”
兩鬼抱住自個兒的頭一整個摘下來——原來它們腦袋外麵罩著“假頭”。
頭罩拿掉,露出的竟是兩張俊俏無瑕的臉!
大衣袍亦換掉,分彆化成黑白色輕裝,聲音失去剛才的陰森森,兩足落在地上走,整體看來與正常人無異。
“姐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方才失禮之處敬請見諒。”
“陋地有眼無珠的小鬼若有冒犯了您的,小的代之向您致歉。”
“無礙,倒是我叨擾了。”幽灼眼睛舒坦了心情也舒坦,“阻了陰間通路。”
“啥呀,淵姐姐蒞臨,全府上下停運給您接風洗塵也算不上誠意。”
幽灼:“怕是閻王會氣生煙。”
“他哪敢?您是不知,自打上次,他是一瞧見紫色就怕。”
“閻王沒換?閻大頭沒‘死’?”
“沒有,孟婆好手藝,將讓您踢掉的腦袋給閻王縫回去了。”
葉碧展:踢掉的腦袋……縫回去……
幽灼:“如是倒也好,能省不少麻煩。”
“換作彆鬼也照樣省的,陰間作業的誰不怕您呐?”
幽灼笑了笑,“講正事兒吧,帶我找閻大頭。”
“好嘞,淵姐姐請!”
“姐姐這邊請。”
幽灼偏頭,示意沒緩過來的葉碧展,“走。”
*
他們從幽深的隧道,走到一片空間很大的開闊處,四壁遙遠模糊似望不到邊,頂上漆黑,像是夜空,前方隱隱約約好像有斷崖,空氣中彌漫的“烏煙瘴氣”使葉碧展看不到對岸。
黑白無常在前方變出了一條半透明的薄薄的橋,從崖上細長直地一直延伸到對麵,看不到儘頭。
幽灼問:“怎麼是走這?”
“呃,說來好笑,上次奈何橋給您踩碎……直到現在還未修好。”都不好意思講,“姐姐您知道的,地府窮,天上又吝嗇——所以,請您將就一下吧。”
幽灼:“沒有橋,投胎的鬼怎麼過?”
您當初踩橋時怎麼沒這麼想過呢……
“從忘川遊過去唄,鬼天性通水,又不怕斷氣,頂多累點。況且因為有河底封印的惡鬼的威懾,它們怕被吃,就奮力地遊,比過橋快多了,都不用驅趕。”
所以,這也成了久不修橋的原因?
葉碧展隨幽灼之後,踏上去,然而卻跟踩在棉花上似的腳往下陷,一股及時出現的力量由腳底反將他托舉回了橋麵。兩隻腳都踏上,變得很穩,就像踩實地——他知道是幽灼的法力在發揮作用。
兩鬼這才想起來。
“抱歉小兄弟,忘了這橋承載不住人。”
“忘川之上,就沒走過人。”
葉碧展睜大眼睛透過橋麵看崖底,“下麵是……”
“忘川河啊。”
——他在跟著位神聖和黑白無常,過忘川。
忘川河距橋麵遠達近二十米,很寬,表麵是與空氣界線模糊的暈暈翻滾的血黃色濁流,內部似乎還遊蕩著什麼,時不時掠過暗色的影子。
此橋,得拿膽子過。
“掉下去,會怎樣?”他問。
黑白無常來解答他的問題。
“怎樣?鬼掉下去倒沒什麼,人掉下去……我猜會陽氣被河水吸乾、屍身沉底、魂上不得岸。”
“不,河底鎖著惡鬼,要吸也是魂同陽氣一起被惡鬼吸走。”
是沒考慮到走在薄橋上的葉碧展的感受啊。
說曹操曹操真到,跟驗證後者的話似的,隻聽瀑布般水流衝撞的聲音,一隻粗糙、枯槁、焦黑、巴掌及半人大的巨爪從河中伸長變形地直衝上來,往葉碧展身上撲!!
好在一條粗而長的大鐵鏈抽過去,“啪!!”的一聲打出電光火石。“孽障!”
巨爪吃痛痙攣,立馬縮回去,緊接著又陸續伸出彆的爪子,以及彆的東西——舌頭、頭發、分身的頭蓋骨等等。
皆被黑白無常的鐵鞭或飛錘給狠狠打回去。後將幾鞭抽進忘川中擊渾了河水——那是惡鬼的黑血染的,以傳出的沉悶的鬼嚎而告終。
憑二位那抽鬼的氣勢,令人難以將之與點頭哈腰的恭敬劃上等號。
“小兄弟,沒嚇著吧?惡鬼對陽氣極其敏感,平日是不敢造次的。”
“小兄弟膽子蠻大的嘛,居然能淡定地走到現在。”
葉碧展:有沒有一種可能,我表麵嚇木了,身體裡頭在拚命抖……
“瞧你麵相在陽間定是個傑出之輩,依淵姐姐的麵子,你死後我可舉薦你在地府當差,不用喝孟婆湯不用被逼投胎還能‘活’好久,混得很好的那種,怎麼樣有意願麼?”
“對,有我們罩著你,閻王也不敢欺負。”
葉碧展結舌:“謝,謝謝,以後再說吧。”
“好,我記住你了,等你死的那天我倆定親自去請。”
葉碧展咽了咽口水,心情複雜。
……
“淵姐姐,您能帶陽人走陰間,那能帶鬼走光底下的陽間麼?”
幽灼:“怎麼?”
“哦,幾百年沒見陽間的光了,有些……懷念呢。”
鬼見不得光,鬼隻能屈居在無儘的黑暗之中。
幽灼想了想,“好辦,事後送你們一盞可發出日光又不損壞魂體的燈,就可以一直看了。”
“真的?”很驚喜,迫不及待,“要不您現在就變出來給我們瞧瞧?”
他們對淵姐姐的本事深信不疑。
也不是不可以。幽灼向四處及上方瞥了兩眼,隨後伸出隻手去,上壁掛的其中一盞火燈高高地墜下來,落在她手中。火燈燈芯的微弱橙光緩緩變化,幽灼拿了它片刻便往旁邊一遞,燈接在了一雙鬼手上。
“亮了,亮了!”
燈光化作白色,轉而大放異彩,光芒四射,瞬間照亮半座橋,在迷霧與晦暗的點點火光中像一朵神聖純潔的白色花。
“太陽。”抱著燈的手有些發顫,“是太陽。”
“有暖意!”
另一雙鬼手伸上來似撫摸外周的光,忘川裡頭的鬼先是下意識地逃竄開,發現並無危險之後沒忍住紛紛把頭或者手探出來。
——撫摸,光。
葉碧展也朝光源伸伸手,那簡直與日光一般無二——在他看來那麼平凡的東西。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了!天哪……”
“我也有!”
葉碧展驚奇地發現,他們四者隻有三道影子,兩道淺,一道深,而幽灼,卻沒有。
光照進幽灼此時深沉的眼中,似乎使之清瑩澄澈。
“每月放陽間日光下一白晝便可永久不滅。”她說。
“哦……那,它可以等想看時才亮麼?不看卻亮著怪可惜的。”
“拿實物蓋一蓋就能滅,你用手碰一碰就能重新發光。因為,它隻為鬼亮。”
“……淵姐姐最好了!能不能再向您許個可以即刻實現的願望?最後一個。”
葉碧展今日頭一遭見鬼,也是頭一遭發現鬼其實和人一樣。
“你說。”
“我想要——能踩在陽間地麵上的靴子!”
“姐姐要送便送倆唄。”
她是來做慈善的麼……
“……靴子沒有。”但她手一揮,為兩鬼腳上注入了法力。
“這樣就,就行了?”
像換了新鞋一般原地踏兩步,沒什麼感覺,但肯定行,淵姐姐不騙人也不騙鬼。
“今夜我就上陽間走走!”
幽灼:“事若辦不成……”
“一定成!”
“姐姐放心好了,不就找隻鬼嘛,隻要生自陽間,天上地上地下、新魂舊魂,沒找不著的。”
“在說了,不是還有您嘛,淵姐姐在,萬難皆能迎刃而解。”
抱著發光的日燈踩著腳底止不住興奮,“既能見光,又可在陽間行走,不就和五爺爺一樣了嘛!”
“哎,還真是。”
“對吧。”
想必又是什麼傳奇人物,葉碧展問:“五爺爺是誰?”
不無神氣地道:“世上最厲害的鬼!”
另一個又補充:“當然,與淵姐姐當年是不及的。”
“哦對對對,淵姐姐乃世外高人,淩駕於天之上,不為規矩、不受禮束,翻雲覆雨、毀天滅地不在話下,誰敵得過?”
幽灼:這麼多年一定被添油加醋過什麼……
“女尊曾經……是鬼?”葉碧展詫異。
怎麼能變鬼呢——死過。
“淵姐姐當年僅靠一副魂軀便攪得陰間天翻地覆。”
“要知道哪怕連天王老子進了陰間都得聽閻王的。”
“冤……”思考中,“女尊難不成是冤死的?”
幽灼說話了:“此‘淵’非彼‘冤’。”
她怎麼死也不能冤死啊。
“舊名有個‘淵’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