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碧展咳嗽一聲,怎麼會忘此情此景身邊多了個外人。
“你彆看。”
“有何不可看?”幽灼樂了,“嗬,你羞什麼?”
葉碧展心不能靜,她倒絲毫不見窘相。
葉碧展:“你個女子……”
好在未能持續多久,天閉奮力掙脫而出。麵紅唇紅。
他跑到窗前。
“天閉!”
他稍作停留,回了頭。
“你敢走一個試試。”
他真敢試。
“……對不起。”
留一句話,從窗跳下,逃走了。
剩屋內一人,靜得隻剩呼吸聲。
……
一場既漫長又短暫的舊事重現。
葉碧展長籲一口氣,“他這一去,已有三年,我至今都找不到他。”
幽灼沒看夠:“沒了?”
葉碧展:“你還想怎麼?”
幽灼:“果真旁觀不如當局知——‘路漫漫其修遠兮’。”
“現在你要幫我尋人了麼?”
“你確定要找?他都說對你無意了,找到又能如何?”
“……最起碼讓我知道,他如今怎麼樣了。”
“若他死了呢?”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吧。”
“好吧,那咱們找他去,準備好了?”
*
易必添在倡國都城藏身暗處,逗留了兩三天,於外人幾乎無蹤無跡。
一日在城門附近現身——他知另一人此刻正在易兵兩家那兒瘋狂找人。
步履沒了健穩,有點飄悠悠的,兩眼空空,失去了光澤。葉碧展看到了他當初的樣子。
他好像心裡藏了好多東西,又總喜歡自己藏著不說出來。
易子的人生可謂瀟瀟灑灑,快意豁達、風光無限。或許,是因為桑妙王的人生並不好。
人總有兩麵,外麵裡麵,或正麵背麵。
易必添向城門走,無意中瞥見不遠處賣麵食的攤子其中一張桌子前坐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是那天遇到的那對新婚夫妻。
雖換下了婚服,但天閉認得出,何況那新娘為他們送過酒呢。
他走了上去。
夫妻二人身上皆是大方乾練的江湖武人的裝束,有著敏銳的警覺,主動接近的來者是他們意想不到的。女子認得他。
“二位,”他說,“可以為我倒碗酒嗎?一碗,拜托了。”
城門人流往來,夫妻二人倚站著目送討酒的人絕塵而去,留下桌上孤零零的一隻空碗……
葉碧展難以置信,“他竟……可他不是……”
“這其中,有隱情啊。”幽灼道,“你猜他會去哪?”
葉碧展沉浸在不解與震驚之中,“我不知道……”
易必添的飄泊是漫無目的的,默默地一個人,不與人交流,無興趣他事,至多駐足望一望周遭景色——嬉戲的孩童、拄杖的老人、驚起的飛鳥……
平淡中潦倒,無聲中落寞,日複一日。
葉碧展甚是擔憂,他究竟怎麼了?
幽灼:“虛度光陰,我看倒像是在——等待死亡。”
場景很快切換,飛速流逝的時光停在了一座荒無人跡的山峰上。
易心添撥開枝葉、踩著地上的枯葉和雜草,沿著陡坡賣力地一點點爬向峰頂。
葉碧展:“他想做什麼?”
幽灼輕閉雙眼,吸入一口‘氣’,“情緒毫無波動,意誌堅定……”
“你剛說他在等待死亡。”
“你求過死麼?”
“嗯?”
“一心向死的人,意誌甚至可以敵過向生者。因為向死,要有決定拋棄一切的勇氣。他,在尋死。”
“不,不……”不敢相信地搖頭,“什麼事非求死不可?”
許是爬累了,易必添倚坐在一棵樹邊歇下來。一路塵土與銳枝弄臟與劃破了他的衣、亂了他的發。他兩眼淡漠得已沒有一點光澤——向死者的眼神。
想起什麼,他低頭,手伸入胸前的衣中取出了一塊……扁木令牌。
木牌那麵寫有一個稍褪色的金色的“葉”字,指腹滑過“葉”字,動作輕得像撫人的臉,沉沉的眼睛也因注視它竟亮起了一種微弱閃動的水光。隨後,執牌的手上移,木牌有字的那麵,輕卻深地貼上了兩片唇……
葉呆愣在原地,情不能自已,盯著吻木牌的人,麵頰上劃出兩道水痕。
“什麼意思啊?你到底……什麼意思……”
木牌在修長指間旋了幾下,易必添將之放回衣中,用手撐著樹乾起身,繼續踏上坎途。
幽灼不著急跟去,“既如此,他為何……否認對你的感情,為何一定要走呢?”
葉碧展緩過神,幽幽地道:“……對啊,為什麼?”
“我想,有件事該告訴你了。”
“?”
“他為何求死,大概因為他生命本就瀕臨枯竭。”
“什麼?”
“他快死了。”
……
——時間回到距今十六年前(易必添十二歲),汐國王宮。
大王子易必添才學八鬥,七步成詩,十步成章。正值汐王立儲,眾臣一致推舉其任太子。然汐王卻以“才多壓身,且君者不宜過於仁慈悲憫”為由拒納諫,最後二王子坐了儲君位。
事後汐王私下找到長子易必添,告知他那不為外人道的身世:“……你母親原乃妙桑氏,生下你後不到一年就命絕了。你廣知天下事,應該知曉,妙桑一脈血親自古活不過二十五歲……”
出於歉疚,汐王待長子從不虧欠,更甚次子。
——十二年前(十六歲)。
太子對其兄說:“王兄為何不肯歇會兒?你的努力沒有意義,反而累著自己。妙桑人,就算功名再大,也還是妙桑人。父王不可能讓一個短命鬼繼承王位。你勝不過我的,認命吧。”
“我的命,認不認在我,我做這一切不為勝過誰,隻為……勝過平凡。”
“你夠特殊了,既無心爭權,就彆太奪目。憑什麼他們都圍著你轉,我才是太子。”
“你不願看見我,便遂你的意吧。”
大王子辭鄉久不歸。汐王急火攻心,因怒生疾,身體終年抱恙,卻不願告知遠方的長子。
——十年前(十八歲)。
大王子彆後兩年歸家,汐王大喜,命其與未婚妻宛家千金即月完婚。(宛家乃將門,家主因受大王子一計之助戰中奪勝,以軍功相抵為其女向汐王求得同時年十五歲的大王子的一紙婚約——得罪不少有女兒的家門,當日城中不知哭了多少花季少女……)
然二人並無感情基礎(麵都沒見過幾回呢),還是宛家女先提的抗拒,原因是在大王子離鄉之期她已心悅他人。女兒好機靈,知大王子為人和善,私下求他解除婚約,男兒竟答應隻以自身不願結親為由,成全了雙方。
宛家惋惜不已。(後來無意得知事由,差點沒把女兒趕出家門。)
葉碧展:“果真是騙我的……”
彆家女兒皆大歡喜,笑聲布滿全城。上門求賜婚的,一個接一個。
“父王不如將兒臣血承妙桑一事公之於眾,便省了好些麻煩。”
“不可,若如此你該如何立世?”汐王拿他無法,“你不想結親,孤便替你推了吧。”
汐先王一生先後兩妻、無妾,兩子一女。汐國公主俏皮可愛,與父兄關係和睦,最喜長兄,年紀小了大王子五歲,是他最親近的家人。
“哥,等我長大了,要嫁像你一樣的人。”
他摸摸妹妹的頭,“好啊,不過命不要一樣,甚於我就更好了。”
“……世上哪有比哥哥好的人?要不我不嫁人了,陪著哥哥。”
“胡說,我妹妹要嫁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能嗬護你一生一世。”
“哥你遊走天下,是不是看過好多好看的風景,吃過好多好吃的?”
“當然比汐國多,要不要我講給你聽?”
“不,不要聽你講,我要等你帶我去讓我自己看,還有好吃的你要經常帶回來給我嘗,或者帶我去嘗。”
“想嘗什麼?”
“嗯……商池的酥餅、安邑的荔枝、西疆的觀音茶……對了,還有祁晉的艾花酒。哥你不喝酒,那可全要歸我咯。”
“不分點給你二哥?”
“哥給我的,才不分給彆人。”
——八年前(二十歲)。
汐先王病逝,太子即位,大王子第二次歸家,親王封號自名“桑妙”。
長公主挽留桑妙王:“哥,這次就彆走了好不好?你一個人,若出了事該怎麼辦呢……”
“傻丫頭,我並不是一個人,我有你,有你們啊……往後多替我勸勸你二哥,他更願意聽你的話。”
新王上任後意識到責任重大,不曾挽留長兄但仍保持信件往來,親王歸鄉次數變得頻繁——多是弟弟我行我素不聽勸解,不得已回來幫忙收拾爛攤子。汐國多次經桑妙王“妙手回春”,差點被國人傳成神話。
汐國可謂在兄弟二人共治之下得以鞏固政權、維持治安,在當時周遭國家皆陷於戰爭的水深火熱當中的情況下實屬難得。
勢局穩定後,桑妙王又是常年在外。眾人都認為他是去遊奇山異水、感悟世間,確實沒錯,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親王居然闖蕩成傳聞中的大聖人易子——眾國欲求易子而不得,然唯獨汐國本就擁有卻不要。
兵祖曾對他愛徒說:“徒兒啊,為師當真不想見你辛苦。要不然哪日你攜上千易兵子弟或者為師父子二人再叫上幾個盟友大家的長老隨你回汐國,看看你糊塗弟弟肯不肯聽你的!”
“他不會的,反而更恨我。”
兵子:“汐王過於自負,遇事急功近利,汐國若沒你怕是早毀在他手上。”
易子:“若自始至終無我,會大不一樣吧。”
“這世間也會大不一樣嘍。汐王還是太年輕,沒見過世麵也見不得世麵。”
“爹您是說易弟老咯?”
易子:是老了呢……
“我乖徒兒哪能一樣?”
“易弟,你老大不小啦,快找個女郎娶了吧,生個娃出來給我當乾兒子。”
“當乾爺爺吧,徒兒的娃得叫我聲乾太爺,哈哈哈……咳咳咳!”
“爹您彆笑著笑著,身子出毛病了。”
“我還能笑死不成?沒事兒,還可多活幾年。七老八十的人了,也不知幾時動不了。”
“爹身子骨硬朗著呢,定能長命百歲。”
“聽聞有的邊陲小國青年人快走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頭老太太。徒兒,那詞兒叫什麼?哦,‘老齡化嚴重’呢。國家隨子民一起變老該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到時我便上那安享晚年好好看一看。”
“師父,有的人,嘗不到變老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