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灰色發帶(1 / 1)

虛空之城 一葉玄在手 4703 字 7個月前

“卜家人行事,難道都如你這般無禮?!”

卜家,顧名思義,算卦占卜的,而易學主張唯心現實,兩家不成對頭才怪呢。

“明明是你們自己顧著說話先撞的我,怎麼搬弄是非反怪起我了?”胖子理直氣壯,麵目囂張。

“故意的就是故意的,怎麼不敢承認?”

“算了,彆跟小人一般見識,氣壞身子自己虧,我們走……”

“哼,”胖子鄙夷地唏噓,“果然是大天才易子帶出來的人,清高自大,目中無人~~”

“你說什麼!”

“敢辱沒先生!”

易生大怒。

“怎麼著我說錯了嗎?”胖子來勁了,“第一大家的兵子都著力與多國共盟、協治天下,他易子倒特彆,空談理論不見落實,一枝獨秀,裝什麼清心高潔、不染世俗?如今也不知躲到哪裡又編惑眾之言去了找不見人,各方為了他一人大動乾戈浪費精力,他以為他是誰呀?”

其言同時激怒了許多路人,樹下展開了一場唇槍舌劍的言論廝殺。但未持續多久,一顆飛速竄出的石子擊中了那胖子,胖子猛一哆嗦慘嚎一聲——擊的是麻穴,可叫人好受了。

一顆小石子讓人不敢再橫,遭千夫所指是最可怕的。迫於無奈,胖子忙鑽出人群張惶逃走。

樹上男子沒了心思看下麵人之後發生了些什麼——那顆石子非出自他手,而是……從他身後。

背後有人!

男子頭微一偏,猛然發覺外來人息逼近,手往刀柄上一把,立時抽出刀來,揮刀同時起身,背後人早有防備,身法敏捷。二人就坎坷曲折的樹梢上過起了招。大樹繁茂的枝葉搖晃了幾下,後歸於平靜。

來者戴著輕紗鬥笠,未動武器,被逼後退背靠上了樹乾,男子則將利刃抵在其頸部。

打鬥途中他扯起的項巾已滑下了些露出了口鼻,唇欲張,但不等他出聲,刀下的人一手抓住了他握刀的手的腕部,腦袋帶著鬥笠靠得很近,熟悉的話音隔著薄薄的輕紗傳入他耳中。

“天閉,才半月不見,你便要同孤兵戎相向了嗎?”

握刀的手一鬆。來者的另一隻手將鬥笠取下來,輕紗滑過其麵龐,也滑過了他的麵龐。

*

客棧。

“葉碧展”拿過桌上放的刀來看。

這刀材質昂貴,做工精美,刀柄一個“兵”字,刀麵根部一個“易”字,由此判斷:“兵家人送你的?”

天閉如實相告:“舊友兵原相贈。”

刀被放回去,更貼切地說是丟回去,“彆人送的你要,孤送的你不要?”

“臨彆時臣帶的盤纏已夠大王費財費力(他硬塞的),再送把大王隨身攜帶的寶刀,臣受之有愧。”

天閉垂眸在沏茶,麵上不見因來客的到訪而生出的喜悅,反而有些清冷疏離,像初時的模樣。

“葉碧展”心裡的不快更上一層樓,“孤想送便送,你應該收著。”

“大王就是太隨意了。”天閉看了“葉碧展”一眼,麵露怨色,似乎還有點急躁,語氣都失了往日的平和,“身為一國之君,不該輕易離守,更不該隻身到這種人流混雜、兵戎交錯的地方來,這不是胡鬨嗎?”

“胡鬨?”“葉碧展”聽不出其語中帶多少關心,倒覺得句句埋怨,氣一上來,語氣加重,反問,“我是為什麼來?”

他是為了誰!

天閉一滯,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傷人了,無言地看著對方。

“天閉,”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你是不是不想見到我?”

“沒有。”慌了一下,想解釋但沒話說。

“心情不好?”早看出來了。

“葉碧展”伸手過去,裹住了天閉擱在茶壺邊的手背。這動作看似普通平常,但深究有意。

擔心地問:“你在怪我跟蹤你?”頓一頓,變得無奈且淒清,“我也沒有辦法啊,我若攔你,你肯跟我回去嗎?不要怨我,天閉。”

尋你是忍不住,跟蹤你是沒有辦法,我想攔你但你定是不願。

天閉沉默。

“你到底怎麼了?”變成懇求,“告訴我好不好?”

擔憂之際其實也是在試探——怎麼了,可能怎麼了,如果是因為……

那隻被握住的手無聲地往回使勁,抽出去一點,但握著的手不肯罷休,快速地一收緊再拖回來,不讓它走。

握過無數挑起生死的兵刃、執過無數決定國運的文案的手,此刻去握住另一隻手時是無比大著膽子的。

兩隻手交疊在一起,如果能傳遞心跳就好了,就可以免去一些表達上的忌諱和勞神費心的猜疑。

如果真是,兩者皆心知肚明,就看誰先道破。

一方依舊默聲,“葉碧展”語帶侵略性地:“說話。”

僵持了幾秒鐘,天閉竟是一反前態地笑了笑,好像隻是開了個玩笑,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讓大王費心了,隻是易家那兒出了點亂子,臣為之傷神,心有不快,不想卻累及大王。”

易家兩年沒了掌事的,出亂子是常理之中。

“什麼亂子?““葉碧展”問,“外家上門找麻煩?”

“算有一點。”

其實易家有什麼事早在處理兵家之事之前解決了,如今倡國最太平的地方恐怕非易家莫屬。

“連你都解決不了?外家是誰?”“葉碧展”信了,“可要我傳書召些霽軍過來幫你?”

“……”害人的話不能亂講。

“亦或者,”能者辦事總是有很多辦法,並且講究高效,“我讓霽收了倡國?還是你帶易家舉家搬遷去霽都?霽國罩著總會方便些。”

“你又……”胡鬨了。

他不敢再聽一遍我為了誰。

轉言:“主要是家內部發生些糾葛,沒什麼大事,過不了多久就好了。”

天閉用另一隻空著的手去倒茶並遞杯給對方,“葉碧展”終於肯放開手,接了杯。

天閉也將那隻手收回,但皮膚上的觸感久久不散,燙的,也不知溫度出自哪方。

“解決好可以走了麼?”

“不是說好了一個月麼。”

“那好,剩下的時日你帶著我。”

顯然想拒絕,但“葉碧展”又不容置喙地說:“要麼,就跟孤回去。”

好的,擺起君王架子了。天閉奈何不得,看著對方得意地喝著茶。

天閉第三次注意到“葉碧展”右手腕上纏著的布條,想找點什麼話題緩解四下微妙難耐的氣氛。

“你纏在手上的,是什麼?”

難道受傷了?

“葉碧展”瞥了瞥自己手腕,又看回天閉,不作掩飾地:“發帶。”

“昨日街上看到的。”說著放下茶杯,去解布條,“倡國之物,頗具俠風,我看上便買回來了,如何?”

長長的絲綢發帶掛在手上,繞在指間,給天閉看。但天閉不敢碰。

——發帶是與他衣裳極相似的鴉青灰色。

“葉碧展”捕捉到他麵上閃過的一抹異樣,當著他麵將發帶纏到自己發上,並打上特殊的結。

西疆(霽包含其中)有一種古老的習俗——將與心愛之人常穿衣物的顏色相同的發帶或頭飾以專門的方式或特定的位置係於發上,以示心意。隨著時間的淡化,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了,但西疆史書典籍等有記載。

“葉碧展”書房就有這類書,他記得天閉拿去翻閱過。雖為三言兩語淺筆,但易子不是號稱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麼?到底看沒看到?

……

*

夜,月光將四下染成黑白色,靜得出奇。

“葉碧展”仰躺在床上,傾聽著身旁背對自己側躺著的天閉均勻平緩的鼻息。

他們之間隔著一點距離。

“天閉?”

“葉碧展”輕喚一聲,沒回應。

“天閉。”

再喚一聲,仍沒有回應。

他大著膽子,小心地轉過去換作側躺,縮小了那段距離,小到貼在一起。

一陣窸窣聲過後,一隻手臂從後麵環在了天閉的腰上。

背上挨著的胸膛在起伏,壓製的呼吸發燙地滾動在發間與後頸。

葉碧展看到“他”偷偷抱住的人在黑暗中靜靜地睜開了眼睛。

那夜,原來他也沒睡好。

*

倡國的街市同其他地區的比很不同,時而見著個比武台或講壇、書壇。雜耍在這兒沒人看的,大家都看真刀真槍乾;醫館從不冷清,常去的很少是什麼小痛小病,多是跌打損傷、皮開肉綻甚至斷肢斷骨。(倡國的大夫很厲害!)

老先生講評書也沒人看的,大家更瞧得上文豪大家講經學或武林高手講江湖奇遇。街上隨手揪個人,都有可能是絕世高手或大聖大賢(當然他們並不長駐於此,高手一般都不樂意在高手堆裡久呆)。

算命的也混得不太好,大家更喜歡跑去易家或兵家門前祈福。

商貿就繁盛了,哪裡的商人都有,什麼都有得賣。

總之倡國秉持著一種原則,活下去,要麼有錢,要麼有實力。

“大……葉公子為何不戴鬥笠?不怕被人認出來?”

葉將軍縱橫天下,見過他的人很多,隨便到什麼地方被人認出來是說不準的,並且不少人想要他命呢,何況還在倡國這種魚龍混雜之地。

“葉碧展”無所謂地道:“不是還有易護衛嘛,你護著我。”

行走間,在風的拂動下,他腦後的發上係著特彆的繩結的發帶輕輕飄擺。

“再說了,”“葉碧展”又道,“在兵家與易家的地盤上,易子的權威能弱?”

天閉笑笑,“這街上,我說我是易子,怕是沒人信,說不定還會因此遭殃。”

“葉碧展”:“那換我護你。”

“……”

得,說話要更小心。

“我不明白,”“葉碧展”隨後問,“為何易子在外總不彰顯身份?連倡國人都很少認得。”

“功名,往往也伴隨著許多限製。有些事並不是依靠功名,就能實現的。”

“比如?”

“比如……”天閉思量著,神色一點點暗下去,過了有一會兒才道,“桑妙王就算功名再大,也還是桑妙王。”

“你想當汐王?”

“不是,”天閉歎了口氣,“隻是感慨一下世道不公。”

“你……父兄,怎麼待你了?”

“不是他們……是我自己。”

總覺得天閉有什麼彆的心事。

“彆問了。”

說得“葉碧展”止住了未出口的話頭,以為他是不願提及往事,於是換了彆的問題。

“那麼你如今既還好端端的,為何依舊不讓世間知道?孤還想廣告天下易子讓孤……讓霽國收了呢。天閉,一定不會如你在汐國那般,天閉君,不隻能是天閉君。”

待“葉碧展”成了葉碧展,才會明白天閉今日所言的真正含義。

“碧展,必添終究還是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