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閉靜靜地躺著,“葉碧展”陪著他一言不發地待了很久。
注視著閉目的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忍不住伸手撫上他腦側,停留,指腹輕輕摩挲他的臉頰。
輕聲:“天閉……”
令他沒想到的是,不屬於他的一隻手從側邊移上來,抓住了他手腕,不待他回過神,接著那被他捧著臉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兩對目光很近地撞在了一起。
“葉碧展”驚喜,長時緊繃的一顆心鬆下來,差點喜極而泣。
“醒了?”
沙啞低沉但輕鬆的:“醒了。”
患者人已然無礙,用了些葉君命下人送來的吃食,氣色好了許多。
“如今才見醒,我以為你要賴著不起了。”
“葉碧展”看著坐躺著的天閉,麵上悅色未消。
儘管眼前之人在他心中若煥然一變,但經過時間的消化,早已能適應了。因為其實,沒什麼好奇怪的。
——天閉就是易子,是上天的賜禮。
天閉話音如常:“叫大王等太久,心裡會過意不去。”
“你若心裡對孤有半分顧及,當時便不該去。獨自一人衝鋒陷陣,逞英雄麼?”
“正因有顧及,”天閉嘴角含一抹笑,“才會急忙報完仇趕回來呀,不然讓大王以為我跑了怎麼辦?”
“你跑不了,孤一向清算賬,帳沒算完,你活著就給追回來,死了,也將你從死人堆裡翻出來。”
“所幸我命大未死,“天閉想起了昏迷前“葉碧展”抱著自己說的話,“對不住大王。”
“你死了確實對不住孤。”“葉碧展”彆有深意地淺笑一聲,盯著天閉的眼睛,頓了一會兒,“那樣讓你血戰沙場的霽王會成天下罪人的,易子。”
天閉眼神一滯,亂麻的心緒沒準備好地一股子湧進腦袋,但未表現出過分的意外。
“葉碧展”卻要全捅出來,“你昏迷前想告訴我你的真名叫什麼?易必添?汐國桑妙王、大能易子很會玩文字戲碼。”
天閉麵上露出犯了錯似的表情。
“藏著身份糊弄了我近一年,若非此戰,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說來就氣,“以為自己快死了才肯告訴我?”
“我那時不是……怕留遺憾嘛。”
“你是無憾無憂爽快了,”反問道,“我呢?”
不說話。
“天閉,倘若我沒弄清楚,你醒後還會親口告訴我嗎?還是繼續瞞下去?”
天閉感覺喉被噎住了,說不出話。
靜默片刻,“葉碧展”將情緒放緩和一些,“我是無意中遇到……你師父兵祖時,從他那兒得知的。”
天閉終於擠出一句話:“我知道。”
“你知道?”
“聽到的。”
“……”
“葉碧展”心跳加速地快速回憶了一番近日傍人身側時是否有說過什麼失格的話以及過分的舉動,試探性地問:“你還……聽到什麼?”
回憶確認完畢,好像沒什麼。還好他忍住了才沒有過於顯露,有點僥幸,但又莫名有點惋惜。
“聽到……”想了想,話語帶上一絲玩味,“霽王有多崇拜我。”
許是耐久了,“葉碧展”並不表現慌亂,“那孤所做的一切,可搏易子長顧麼?”
此句很有深意,天閉有些不敢對視那目光,很灼熱,熱得他心癢。
他們之間的相處,不知從幾時起變得微妙了。
“葉碧展”沒能抑製住,下一刻氣息湧來,天閉冷不防被他抱進懷裡,緊扣,沉著聲說:“易子,你算是,栽在孤手上了。”
好似故意的,天閉以不顯疏離但又不失客套的動作拍拍他的背。
“那我可真是,栽了個好跟頭。”
*
站在宏大的樓宇之上俯瞰故都。
許多曾在戰爭中損壞的地方已經修繕或者已在修繕,熟悉的,故都的建築、故都的街道、故都的人……
天閉想不到,時隔兩年再見故鄉時,是在這樣的場景——統治者並肩站在他旁邊,同他一起看。
世事變遷,悲哀與辛酸成了過往。
江山易主,也不一定是件壞事。
“大王攻打安國,收了夏州,該不會是要送我吧?”曾經的汐國桑妙王半開玩笑。
“可以。“霽王竟認真地道,“你想要就拿去,隻是……”
“……什麼?”
“霽怕是要遷都了。”
半晌才聽懂:“……”
“山川異域,你若割據一方自成一派,孤上哪後悔去?孤要看著你。”
天閉久無應答。
他沒要夏州,霽也沒遷都。而霽軍回了都,天閉卻突然說要走。
理由是:“易子從來喜歡遊曆四方,在哪都待不久的。”
“葉碧展”冷聲:“不批。”
“大王攔不住。”仍一副淡然處世的模樣。
“你非要同孤撕破臉麼?”
“沒有,隻是出去一下,又不是不回來了。”
“什麼地方你非去不可?”
“不由地方,由……心中執念。”
繼續逼問:“你有什麼執念?”
“……彆問了。”天閉不想說,倒是反問對方,“大王又是為何非留我不可呢?”
默。
“葉碧展”緩慢起身離案,走至天閉麵前,眼中充滿了疑惑、失望、憂怨,緊緊扣住天閉動搖的視線。
“天閉,孤對你不好麼?”
霽王待天閉君的好宮中無人敢置疑,尤其天閉君戰傷前後,那叫一個無微不至,是他人所羨慕不來的。
大家都說,霽王怕是想以此“鎖”人一生。
天閉不答他的話,隻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輕鬆的口吻:“一個月,好不好?”
他是心意已決,“葉碧展”拗不過,久久才妥協下來,但威脅道:“你若不回,孤不介意讓易子的畫像傳遍天下。”
……
“葉碧展”信了天閉,但錯信了自己能等到那麼久。
下人看到他們的君王怒氣衝衝地走出書房。
“大王您要去哪?”
“出宮。”頭也不回,“傳令下去,朝政暫由內朝代理。”
當下人走進屋中準備清掃屋子時,隻見一隻茶杯已摔碎在地上……
*
和風日下,走著一個英挺男子,步履穩健,額邊有些散亂的發絲道述著一種風餐露宿的無羈。
倡國,依舊山清水秀,然正因是旅遊勝地,又是兵家源地,這裡聚集了各形各色、各門各派的人物,於是挑釁叫囂、打架鬥毆、比武切磋什麼都有。
雖無兵甲戈矛的戰爭紛擾,但也“太平”不到哪去。不過,總不缺乏人群向往之。
一個好好的國成了武林之地。
倡國國主算是吃香的,因為他的地盤沒外敵敢打也沒彆國想要,國內各界各派相互製衡,又守各自的規矩,好管好治不必操大心,這國主當著舒坦——雖說吧他就算拋頭露麵一邊喊自己是國主一邊逛大街也沒人理睬,會顯得很沒存在感。
兵家是獨立於武派之外自成一格的,其不僅會打拳腳耍武器、精通兵法戰事,而且還出了個易子,與易學緊密關聯,懂國政權術,因此更與武派拉開了距離。
半年前,武派來了一幫結盟的武者,個個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狠角色——前來向兵家挑戰(找茬)的。
並不奇怪,兵家原為武派卻自孤自立、不行俠武之事而為朝廷官僚賣命(用他們話說),有悖於武林(關鍵是借各國的朝延之力混得還風生水起、史記經傳),自然難免遭受排擠。
武者賴著不走,還時不時暗算兵家及易家子弟,兵武雙方矛盾複雜不好調解,於是隻得久耗下去。
兵子為此著實苦惱。
然而近日,疑難居然悄悄被解決了——那些武者忽然陸續放棄,甚至有的走之前向兵家登門致歉。
像被什麼“蠱惑”,轉變了想法似的。
有人說在某武者離開的前一天夜裡看見過一個神秘人同武者私下見麵勸解,一傳十十傳百,傳成了有神秘人私下找武者決鬥並把他們打趴下治得服服帖帖。於是大家都知道了倡國出現了位見義勇為(那些武者跋扈凶殘,自是非正義的)、很有本事的神秘俠客(俠肝義膽不是大俠是什麼)。
武者打發走了受益最大的當然是兵家,兵家也好奇這位俠客到底是哪方神聖,曾廣宣要請其現身當麵致謝與爭取結交為友。然而之後不久卻沒了動靜,跟忽然忘了一樣。
神秘俠客究竟是真實存在還是子虛烏有,彆人無從得知。
還有一件事,外出尋徒弟的兵祖回來了。
……
英挺男子舉起手裡握的一把嶄新的帶鞘長刀——不久前他從兵家出來。
刀柄上刻有一個“兵”字,為倡國字體,手指一推露出鞘內小半截刀身,上麵又有個“易”字,汐國字體。
嘴角微微一勾,指壓鞘緣正欲合鞘時,光滑的刃麵有道影子一閃而過。
男子神一凝——又來,都第幾次了?
這兩天好似有個人老愛偷偷跟蹤他,時隱時現的,不明身份、不知目的。
收劍,繼續走,而後又頓住腳步——前方幾米處迎麵走來三四個衣著相同的手執書卷或背著刀劍、邊走邊交談的青衣青年——他們是易生(敬奉易學的學生或子弟)。
男子以自然的動作將項巾的衣料扯上一些掩住了口鼻,打算與之擦肩而過。
這時另一邊走過的一個褐衣胖子假裝不小心撞上去,易生沒留神,倒了兩個。雙方似乎認識,隨後便發生了爭執。
男子收了腳步,想了想避開路人視線,輕功攀上了近旁一棵大樹。大樹枝繁葉茂好藏身,他蹲在樹梢上靜觀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