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閉為金國公主找到了護送她的使團,照料有加。
“葉碧展”站於樓閣之上,樓下站著天閉,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四下幽靜,景色宜人,不失為約會的好去處。不出意外地,相會的女子出現了。
窈窕淑女、翩翩君子,著實般配。
二人含笑對視相談。
窺視者待定良久,終抑不住心潮湧動,像做出什麼決定似的,正想轉身下樓,而恰此時,他看到樓下男子從衣袖中取出一個荷包給到女子手中,隨後彼此交談了些什麼,女子麵上流露出失落,退後兩步向男子行了禮,然後帶上荷包離開了。
四下回歸安靜,剩下男子孤身一人在那兒……
翌日金國公主隨使團告彆霽軍,離開了霽國占區。
“你拒絕她了?”
“不是拒絕,是規勸。”
“……為什麼?”
“是我難承其情,唯恐負了真心,不妥之事,當斷則斷。不誤他人,不懷愧疚,省了操心。好在女子坦然,想得開放得下。”
“葉碧展”看到了天閉眼底的低落與淒涼。
*
霽軍對安國的討伐征服未停止,安王不肯降,隻苦了兵馬與受殃及的百姓。
“將軍,您要上哪去?大王一會兒就到了!”
“來不及了……讓他等我。”
在一次激烈對戰,戰鬥持續許久,準備收尾時,天閉將軍突然匆忙地交代給副將剩下的事宜後離了場。
鎧甲,鬥篷,駿馬,獨自一人冒著槍林劍雨衝陷敵營深處。
“葉碧展”到時,下屬極力勸阻才沒讓他也衝出去。
屍海鋪成,宣布了戰爭結束。
“不許找!”
“葉碧展”不許士兵在敵方陣地的屍群中翻找天閉。他騎著馬,拋下身後的軍隊,朝著開始時下屬指的人離去的方向奔馳而去。
四處硝煙彌漫,地上鋪滿殘騎裂甲,還有橫七豎八的屍體。
“葉碧展”從未害怕過這種場麵,而此刻恐懼占據了他的大腦與麵孔。他不想再走下去了,但又不敢停。翻身下馬,迷茫地一步一步跨著屍體走,他逼自己的視線不去移到屍體上。
“天閉!你又想尋死麼?你敢!”
嘶啞的話音參雜著驚慌與惶恐,打破死亡的寧靜,但也很快湮沒在血腥與硝煙當中。
“你藏哪了?出來,你給孤出來!孤命令你……”
喊到後麵哽咽了。
而就在他瀕臨崩潰之際,人真的出來了。
——從很遠的前方出現了一副身影,捂著受傷的腹部,以長槍作拐杖,蹣跚地一點點地往這邊走過來。
戰馬沒了,披風殘破,人攜著一身傷回來。
“天閉……天閉!”
“葉碧展”看清人後,飛奔過去,差點摔幾跤。
天閉見著他,如釋重負一般,撐不到“葉碧展”碰到他,倒下了。
“天閉——”
“葉碧展”忙蹲下,扶他坐起,將他圈進臂彎,手隻是剛托住他腰側便沾滿了腥紅的濕意。天閉臉上糊染了黑灰與血液。
“天閉,天閉……你怎麼樣?你想死嗎!亂跑什麼……”
天閉胸廓起伏短促,顯出虛弱與竭力,但仰起的臉卻保持平日的平和,隻伴著點疲憊。
“大王,你第二次哭了,第一次為易子,第二次為我……”
“葉碧展”全無心思同他說笑,“你給我撐住,聽到嗎?孤日後定找你算賬!”
想抬頭喊人,但被天閉一使勁按住了捧在他麵側那隻手的手腕。兩人的腦袋相隔一兩拳。
“大王,我要謝你……”
“都這樣了還說什麼屁話!你給我……”他才不要聽遺言。
“我報仇了,安王,我看到了安王,砍了他的頭……”
“報仇?”大吼著,“我不會幫你報麼?我那麼拚命地打安國是為了什麼!”
天閉奮力地抬起手想為他拭淚,被他手掌從外裹住帶到他麵頰上,聽到他心痛地說:“天閉,你若死了,便對不住我。”
“……葉碧展,”天閉叫出他名字,“碧展,我其實不叫天閉,當時瞎編的,我真名叫……”
嘴唇被手掌覆住了。
“不許現在說,我要你活過來告訴我!”
猛抬頭扭向後方,“來人!快來人……”
……
天閉傷勢嚴重,經過搶救人好歹搶回條命,隻是長時間昏迷不醒。
“葉碧展”看著躺在床上閉著目一動不動的人,聽大夫說要看天的造化了。
“天閉,你若躺太久,小心孤讓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安王的屍體果在清理戰場時被找到,已身首異處,給用亂線接回去,屍身五花大綁、遊街示眾。
當時安王連同一些臣子僅赴場觀戰,也許怎麼也想不到有人會不要命地衝去報仇雪恨。
安王一死,安國大亂,剩餘遭某些朝中重臣割據,欲以誘止戰,如稱臣納貢、如割地求和,然霽王不允,大舉兵攻占了所有城池。
安國傾覆,並入霽國,世再無安國。
霽滅安後,修養生息、養精蓄銳。霽王重視此次戰後恢複,尤其東部一方——那是汐國故土。
*
“葉碧展”輕裝遊汐國故都。
“他醒了嗎?”
隨從道:“回大王,傳信說天閉將軍尚處昏迷之中。”
“唉,他何時能醒……”
天閉,孤到你家了,若偷偷知道了你以前的事可彆怪我,誰叫你不醒。
“那是哪兒?”
前方有座樣式特彆的建築。
“小的打聽過了,那裡是汐王室的陵墓,汐國亡後來此祭拜的多是汐故都原來的汐國人。”
“汐王室……”
當年安滅汐,對待俘虜國手段殘酷,汐王室全部被殲滅,“葉碧展”聽過一定傳聞。
“葉碧展”想起初遇天閉時,其無意暴露的汐宗室禮數,或許陵墓中,就有他的親人。
墓園四處,來往行人。
“祭拜者還挺多。”
“許因擺脫了安的壓迫、重歸安寧,勾起汐人緬懷過去……大王有所不知,祭拜者們幾乎是奔著一人去的呢。”
“一人?誰?”
“聽說是當年的汐國桑妙親王。”見大王產生些興趣,隨從侃侃道來,“據說,桑妙王天資聰穎、才識壓眾,胸懷仁義、品行高潔,為汐先王第二子,先王在世前後國之眾多疑難皆緣之得以排解。其關心民生、體恤百姓,遂受萬千子民愛戴。然國都陷落後,其隨王室族人一同殉國了,死後還落得無頭屍被外敵掛上城牆的慘境……”
“身不逢時,可惜了一世英才。”“葉碧展”不免歎惋,後又轉言,“如是才德之士,應該廣為傳道,為何孤對其沒印象?”
“有道是‘能者眼界遠在天邊’,桑妙王自小喜遊他鄉,常年不在宮中,又為人謙和不張揚,名氣便也傳不開,但是桑妙王在夏州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倒同天閉有些相似,汐國是產賢能的麼?
“桑妙……妙桑,怎麼取了個短命的封號……”
妙桑人先天折壽、活不長久,是那時眾所周知的。
“大王您看,”隨從突然道,“那兒坐著位老者,看起來不同尋常,好不神氣!不會是哪位名士大家吧?”
霽人皆知霽王惜才。
老人家兩鬢斑白、霜染須眉、滿麵蒼紋,風燭殘年卻身板硬朗不見羸弱,衣冠不華卻不沾俗氣,不怒而自威——典型的飽經世故的大聖大賢之相!
打了對眼,“葉碧展”同其對坐,“老人家,您看著像遠行客,不是當地人吧?”
老人打量了下他,“小公子看著神清氣爽,不似當地人這般麵無佳色、愁容不散,想必是他鄉的得意之士、權貴之流。”
“老人家好眼力。”
淡道:“見得多罷了。如今人老珠黃,好多東西都看不大清啦。”
老人給他的感覺很不一般。
“雖為遠客,但無風塵氣色,您是來雲遊觀光的?”
“老來得閒,卸下了生平瑣事,再回頭來觀一觀這世間百態,所思所感會大有不同。”
“世人步入殘年多望安享天倫之樂,您倒願意孤身遊曆世界,小生佩服。”
“誰不願晚年享樂呢?”老人不然,麵露感傷,“黑發不在旁,白首安不住。若我那徒兒當初不走,我也不必坐在這裡。唉,命有定數,事不由人呐。”
“徒兒?您不會是在找徒兒吧?”
“不找啦,他是留不住的性子,我知他平安便好了。徒兒遭不幸時為師未能相助,如今遊一遊他故鄉,拜一拜他亡親,也算不枉昔日師徒之情。”
“敢問您出身何處?看您身型,想來練過武,武派名門,難道是……兵家?”
“小公子眼力也不賴嘛。我徒兒也生了雙擅長識人辨物的眼睛,是為我兒兵原所不能及的。”
“兵原……”覺著熟悉,想起來後立馬吃驚道,“兵子?您是……兵祖?!”
老人對他的驚訝見怪不怪。
“我竟遇到了兵祖?”起身再鄭重地行一次禮。
“免了免了。”老人豪爽地笑出了聲。
“實不相瞞,武學中小生最崇尚兵家兵學,聞兵祖之名如雷貫耳。”“葉碧展”坐回去,轉言,“那麼您說的徒兒是……易子?”
“那是自然,除了我兒,老衲我隻有一個徒弟。”
“您方才說過他……平安?”不由心跳加速,“他還活著?不是說易子家生變故、慘遭橫禍,全家無人幸免嗎?怎麼……”
老人不緊不慢,“好在,他吉人天相,躲過一劫……”
沒死,易子沒死。
“那您可知他現在何處?”
“我猜應該……”頓了頓,“在霽國。哦,如今這兒也是霽國啦,哈哈。”
“您說什麼?”
霽國……他的國……
“霽國好啊,霽王精明能乾,易政、易法……命數,命數啊!”
易子在霽國,他怎麼不知道?
語氣加快:“他既沒死,世怎無他一點消息?”
“他藏起來了。”老人知人知事,“曆經國破家亡,大能又如何?他也是人啊!”同情憐惜的,“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他命有一劫,劫後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緩一緩。為師信他,等渡過這難關,放下了,他也就會回來了。‘重生’之日,歸鄉,歸世。”
“您指的易子的故鄉是哪兒?”
“夏州原汐國。”卻不隱瞞,“喏,我不正遊著嘛,能到哪去?”
“汐國?可易子不是倡國人嗎?”
“不,是世人誤解了。”不無耐心的,“易子師從多門,隻是常駐於源地在倡國的兵家,我為倡人,而他生於汐國。”
“……他在汐國,是什麼身份?”
“世人常說寒門出貴子,而我徒兒的出身卻是高貴於一般人的。”似同人道一個難得的秘密,言語變得稍加莊重,“易子實乃汐國桑妙親王——易必添是也。“停了下後繼續道,“我這個徒弟有點怪,我自己有時候都猜不出他心思。本為同一人,卻以兩重身份處世,並且相互秘而不宣。要知道,易子乃曠世奇才,百年也不見得有一個。安王殘暴無度,害他至慘,罪該萬死。若汐國如霽那般清醒,好好留住這樣一塊寶,又豈會亡?
“汐先生有兩子,明明長子桑妙一勝多籌,卻則另一子繼位。後新王在位,抵不住誘惑輕信了安王小人,竟將親兄桑妙排斥在外,終導致江山斷送、王親殉國……我那可憐的徒兒,聰慧過人、無所不通,然千算萬算,卻算過不自家人心啊……”
易必添……
如果——
必添,天閉。
“……小生還想知道,易子多少歲了,相貌如何?”
“後起之秀,年少有為——算來,五五還未到呢,能當我孫子,哈哈。要說那模樣,哎喲小臉可會長了,若去掉才學,光一張臉也不缺姑娘喜歡。你說這世上怎能生出他那樣的娃子……”
胸腔內的吵鬨快讓他聽不到彆人的說話聲。
“……兵祖是如何知曉易子未故,而且人在霽國的?”
“我如何知道,“老人說來得意,“我的徒兒,我還不了解麼?躲彆人可以,躲師父——我設法引一引,他就“露餡”啦。”
“……願聞其詳。”
老人回憶往事時言語中多了一種歲月感,“本來啊,我是不知道的。必添當年就是受了他糊塗弟弟的召喚,才辭了兵家回國,一去,不回。我收到消息時,安已滅汐、汐王室全族殉葬。一聽徒兒身死,老衲我受不住,來汐故都尋人,大家都說桑妙王死了,頭都砍斷了,聽得我快昏過去。
“但我偏是不信,憑著一骨子倔,竟真摸查到人可能還活著的跡象——安攻陷汐都那時,安王曾一度逼迫桑妙王就範,對外揚言汐王遭滅族後,所謂桑妙王的無頭屍身是繼他人之後許久才掛上城牆。我未能趕上見那屍身,否則定能認出真假。
“我堅信徒兒仍活在世上,或許流落到了某個地方。為了印證,我出了一道題局。一道近一年前的以箭擊酒壇的題局,不知小公子可曾聽過?”
“……當然。”
“世上箭射得準的大有人在,一弦多箭亦不乏人會,我兒兵原同必添比不在話下。而若再加上那些擺動的迷陣,能解的,便非必添不可。我那道題,就是為他出的。我兒曾言:兵祖提不出能難到後世、遺留千古的題局,因為有易子在。
“我廢寢忘食,花一月出那題,並親身試驗,後將題散播出去,唯恐真成了死局。好在等了一年,題解了。傳言解題者為霽國之人,在霽王手下,但我深知那就是我徒兒。命數啊,真是命數……汐國負他,老天給他一劫,送他去了最好的歸宿……嗬,可歎,可歎呐……”
怎會猜不到呢?
他的經世之才,他對易學的熟知,他解了兵祖的題……
明明一次次出露端倪,卻未發覺。
早該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