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天之下。
“葉碧展”喝酒了,喝得有些失格,醉意攀上臉頰,彆人勸不動,隻肯讓天閉留下。
天閉坐在一旁靜靜看著酒沒了一壇又一壇,勸過了,勸不動,就不勸了。
或許是遇著什麼傷心事了吧,他想。
“葉碧展”將倒滿酒的杯遞過來,“天閉,你也陪孤喝。”
天閉沒接,“臣……酒精過敏。”
“葉碧展”以為自己是不是喝糊塗了,迷惑地皺起眉,“酒精……過敏?什麼玩意兒?”
天閉:“就是……喝不得酒,會生病。”
“哦……”又想起來什麼,“不對呀,那天有個什麼國的公主賜酒,你不是喝了?”
“……喝一點點還是可以的。”就是頭暈、四肢起紅疹了一兩天。
不是喝酒了嘛,腦子還這般清醒。
“那你真可憐。”“葉碧展”同情了一下,“酒……什麼敏?這詞誰造的?”
“……易子。”
天閉本想找個話題聊,好讓他分神少喝點,結果反倒喝得更凶了。
“大王究竟怎麼了?”
“葉碧展”依舊不肯說,歪著頭,一手撐著臉,下巴滴著殘酒,不知是否在耍酒瘋,“天閉,不能光我狼狽,你也得狼狽,快拿把刀看看。”
“……”
天閉沒生氣,可以置之不理的,沒成想真找了把刀來,竟還握著給他看,然後淡定地拔開一半刀鞘又收回去。(對著國主亮刀是不尊重與忌諱的)
天閉含笑道:“托大王的福,臣拿得了刀了。”
“葉碧展”愣了,呆滯許久,鼻前一酸,竟傾身上去尋求安慰似的抱住了天閉。
重量壓上來,天閉心一震,擱在石桌上的手丟開刀扒住台麵才沒倒,另一隻手也在下意識中扶上了對方的後背。酒勁讓力氣變得鬆散,兩臂纏住他,頭埋在他肩上,好像在哭。
人幾乎是掛在他身上,他坐姿變得僵直。
“大王?”天閉輕喚一聲。
肩頭傳出低低的帶絲哭腔的:“他死了。”
三字說得那麼心痛。
天閉:“誰?”
肩頭又傳來:“易子。”
說完“葉碧展”的背抖動了兩下,不同於那種撕心裂肺的哭,低沉而壓抑的,“他怎麼會死呢?他那麼厲害的人,怎會死……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怎麼可以……”
你知道,天閉心道,而且正被你抱著呢。
可能是從哪聽到的消息。
……所以他大晚上又是喝酒又是哭,是因為……
“他於你而言,很重要麼?”天閉問。
“重要。”脫口而出的。
借著酒勁,心裡什麼都往外倒。
“這麼多年支撐我走過來的,就是他。我聽過他的很多江湖事跡、看過他所有文案,他的易子卷我倒背如流。沒人知道我如今做的一切有多想讓他看到……”
他看到了。
葉碧展: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呢……
“可他卻死了,他還那麼年輕……”
天閉突然好奇:“你知道他年紀?”
“應該……”想了想,“不會年長過我爹?”
“……”天閉想笑沒笑出來,“你是把他當爹了呀。”
重溫當年的葉碧展沒忍住笑了。
“不一樣。可能……”“葉碧展”扭頭把臉露出來,暖熱的氣息湧進了天閉的頸項。“像他說的,神。”
……
葉碧展:“那晚的事翌日醒來就記不清了,原來是這樣的。”
“坐”在空餘的座位上的幽灼兩指端起一隻憑空變出來的酒杯,桌上多出來的一壺酒自己飄起來為她倒上。
空氣中飄有一股特彆的酒香。
“女尊?”
女子做什麼都隨心所欲的,“突然想喝酒了。”飲一口,“嘗嘗?”
變出另一隻酒杯,酒壺自行倒好酒後酒杯自行飄到葉碧展麵前。葉疑惑地拿在手中,是實物。
幽灼自喝自的,小炫耀地道:“神界的酒,你們那兒的‘老天爺’都喝不到。”
葉碧展跟見著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似的,驚訝地盯著杯裡晶瑩剔透的酒釀,旋了旋酒杯,“凡人喝了會怎樣?”
“嗯……”幽灼其實也拿不準,“滋心補肺什麼的吧,不知道,反正是好東西。沒下毒,我若想害你,犯不著用毒。”
葉碧展朝天閉舉杯,仰首一點點把酒喝掉。
“……女尊,我若要買你的酒,可以優惠嗎?”
“優……惠?”
“就是價錢便宜些。易子說的。”
“葉碧展“昏昏睡去,天閉背起他,走了。
葉碧展:“原來真是他背我回去的……”
幽灼:“你臉紅了。”
“……沒有。”
翌日頭暈腦脹地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塌上,“葉碧展”扶額坐起,從聽說易子已死的事想到昨夜喝酒的事,記憶模糊但一點畫麵的片段尚存。
急地抬眼,退去惺忪,衣服沒換就下了塌出門。
“大王醒了?”門衛道。
“孤……孤昨夜如何回來的?”
找不到那時的印象。
“回大王,您昨夜醉酒,天閉大人背您回來的。”
急問:“天閉呢?”
“大王找我?”
一扭頭,是穿戴齊整、儀容端正的天閉。他曲肘起袖立正,眼角泛起淡雅的笑意,“大王,快整好衣裝去用早膳吧,該上朝了。”
“葉碧展”停頓半晌,將一點不自然和嘴角一抹輕鬆與慰籍的竊笑背向外麵人。
“就來。”
*
“天閉,你覺得易子提出自相矛盾的‘兵政論’與‘共存說’,是為什麼?”
天閉:“局觀有斥,全觀有衡。同者為盟,可共存;異者為敵,兵強政固,可以強服弱、以穩治亂,使戰火熄停、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易子卷上哪有?”
“第四卷。臣……遊過易子的家鄉,有幸一睹其未完之卷。易子不在了,卷便擱置了。”
“你見過易子?”
“……算見過。”
“長什麼樣?”心有不快,“孤可不想通過遺像得知。”
“長得……像我。”
“真的?”顯然不信,眉頭都要擰起來了,“大聖大賢不都是‘飽經風霜的滄桑之相’?”
“……可能因為他沒他們活得長,長不到那樣。”
“葉碧展”悵惘了一陣,收收心。
“天閉,那你代他,同孤一起平天下吧。”
葉閉二人,上得朝堂下得戰場,出生入死、同甘共苦,攜行近一年,情深義重。
在一次重要戰役,霽王因政務在身而未親臨,下詔由天閉將軍全權統領霽軍前往會戰。戰爭持續多日,收獲頗豐、捷報連連。
然某日,朝堂之上堂皇傳出一則急報——統軍的天閉將軍手上有金符,濫用威信編織黨羽,獨霸軍權掌控三軍,正暗中勾結並私占新征之地,儲備軍糧、蓄意謀反!!
找一找,葉君的軍符果然不見了!
朝中一時躁動不安、人心惶惶。
此戰出動了國中大多精兵良馬,朝中兵力空虛,新征占地可及國之六分一二。
有權有勢,加上那位天閉大能的才略,霽國豈不是成了盤中吃食,岌岌可危?!
喧鬨之間,甚至有大臣當麵直言大王不察人心,引狼入室、養虎為患。為此,霽王攜一眾禁軍離都趕赴邊區占地,查明究竟、製止禍端。
禁軍散布於大軍駐地,營帳內亦站了不少禁兵。
葉閉二人麵對麵,“葉碧展”坐著不說話,天閉站著,也不說話,他身上穿的是服帖的將軍戰袍,英姿颯爽。帳內靜得有些壓抑,兩張不動聲色的麵孔,眼裡各含千秋。
沒多久,有人將什麼東西呈上來,以軍跪將之舉過頭頂奉上,是一塊金色的令牌。
“大王,找到了!金符就藏在天閉將軍帳中!”
在場的也有參戰的諸多將士,此時一個個麵麵相覷,還有的極小聲地竊竊私語。
因為是軍符,沒有明確命令侍從斷不敢私自幫忙取的。“葉碧展”亦未先伸手去拿,保持原來的坐姿,看向站著的天閉。
一個對視後,天閉走上前。
“我看看。”
遞符者來不及吃驚,手上便空了。天閉拿起軍符,舉到眼前端詳一二。
是真的。
竊竊私語變成了當眾質問。
“天閉君此舉何意啊?莫非要說自己並不知情受人陷害?霽軍內規矩嚴明,將軍帳無人敢擅入,物證在此,無甚可狡辯的吧?”
“天閉將軍竟敢偷金符?!難道是真想造反不成?!”
“我原先還以為天閉君是位忠士……”
……
群眾差一點就能被煽動起來。“葉碧展”開口冷言:“把嘴閉上。”
眾人以為葉軍在遷怒。
甭管謀逆是虛是實,憑這一個不該出現的金符,已能得個殺頭的罪名。
當權者在寵信重臣的同時,若出了意外,往往由信生疑,信任多大疑心便能生多重,變臉也是頃刻間。
然而,有人小聰明要耍錯了。
“葉碧展”先是無聲地盯了天閉一會兒,見他無開口辯駁的意思,於是道:“天閉君,不說句話麼?”
語中包含一種彆有深意的韻味,讓天閉想起了二人初遇時也是在營帳裡像這樣麵對麵的場景。
變局麵前,什麼都是說不準的。但天閉願意賭上一賭。
“葉將軍,軍中朝內該清一清了。”
天閉君全無認錯之相。眾人在安靜中等待來自君主的怒火,怎知耳邊竟傳來葉君爽朗的笑聲。
是笑聲,全然不似生氣。
“天閉說得對,是該清一清了。”
一句“來人!”變得嚴肅。
好幾名禁兵起步就打算湧向天閉,而葉君卻指向了彆處。“把方才那幾個帶頭說話的帶下去關起來待審。”
禁兵緩過神後聽話地照辦。
“大王?抓我們做什麼?金符可是在天閉君帳中找到的,他偷了金符想謀反啊!”
“盜金符乃大忤逆,是重罪!”
“葉碧展”罵道:“哪個渾蛋說他偷的?孤送給他的,不行麼?”
剛發話的人傻了,有口莫辯,通通被帶出去。
“你們也都出去。”聽著竟是心情不錯,“孤同天閉多日未見,要和他好敘一番。”
就這樣,乾戈化玉帛。
帳中剩二人。
“天閉,來,坐下陪我說話。”像招呼親友。
天閉站著沒動,“葉碧展”見狀,倒自己起身走過去,“怎麼了?”笑著,“剛才我嚇著你了?”
天閉仿佛未能從剛才些發生的事情中走出,問道:“你早知是陰謀?”
“不知。”“葉碧展”爽快道,“收到消息就趕過來了。”
“那你怎麼……”
“我信你。”
“……”
天閉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