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雖惱,但大笑起來,“看啊,我以為是什麼貨色呢,原來隻是個膽小鼠輩……”
然而笑到一半,笑容倏地在臉上凝固了,其他人也匆忙又慌張地低下了頭。
“將軍!”
“將軍。”
天閉原先走出幾步發覺前方有人,將視線從茶壺上升起,便對上了“葉碧展”陰沉的臉,止住腳步。
“葉碧展”盯著他,走近一些就到了他跟前,抬起一手抓住了茶壺,接著,扔了出去。
茶壺碎了一地,爆發出清脆響聲,嚇得眾人聳肩。
怒聲:“本將難道真收了窩囊?”
隨即看了那大言不慚的漢子一眼,抓住天閉的一邊肩膀迫使他轉過去,“過來!”隨後手攀到他後麵一把掐住他後頸,粗暴地拽他挨到身前,兩人兩隻肩前後貼在一起。
葉碧展在他耳邊狠聲說:“聽著,我葉碧展身邊沒有孬種。我的人,自己丟了臉,也是在丟我的臉。”
對旁邊的人伸出另一隻手,“刀給我。”
立馬有一把隨身攜帶的刀雙手呈上。
“葉碧展”握了刀柄,快速拔出刀鞘,舉刀指向那漢子,仿佛前方隻是個練兵器用的靶子。
頭歪向天閉,以可怖的口吻引導著,“看著他,看到嗎?他侮辱你,他欺負你,拿著刀,殺了他。拿著!”
在場的人很是受驚。
天閉此時卻是渾身僵硬的,不肯伸手接。
“聾了嗎?拿著刀,去殺了對麵那家夥,拿著,拿著!”
“葉碧展”放開他後頸,轉去直接上手逼他接刀。
刀柄被硬塞到了手裡,天閉卻如觸電一般,像碰到了什麼極度恐怖的東西,刀從他手中脫落——他將刀給丟了。
“葉碧展”勃然大怒,推開身體正止不住顫抖的人,並連帶在其腹上狠狠踢了一腳,令其栽出幾步遠。
葉碧展想揍“葉碧展”。
眾人是驚了又驚。
——葉大將軍脾性的確如此,但一般並不常見。
對於那彪形大漢,葉將軍麵露殺機,人被他從地上踢去的尖刀刺穿了心臟,吐血死掉了。
“拖走。”
“是!”
再去看被他踹倒的人時,天閉癱坐在地上,兩眼無神。
*
“葉碧展”當著天閉的麵將散發著幽幽冷光的刀從鞘中抽出,放在案上。
“拿起它。”“葉碧展”道。
天閉不動,猶豫與抵觸之色可見。
“你為仆,我為主,主子說話不管用麼?”
不動。
“天閉,不管你曾經曆過什麼,如今你的命是我的,想在我手下苟活不容易,任何事願與不願都由不得你,可聽清楚了?本將命令你,把刀,拿在手上。”
天閉目光在刀上停滯良久,隻好咬著牙移出一隻手。緩慢靠近案麵時,那手是僵硬的甚至血色全無,好像已不是他的手。
在“葉碧展”注視下,那手終於握住了刀,然就在要拿起來時,手又放開——他退卻了。
天閉頭一低,深吸一口氣,“我做不到。”
“你說什麼?”
失望寫在臉上,“葉碧展”眼前閃過一抹險惡,自己拿起了刀。
“我聽不得‘不’字。”
天閉手被抓住了,然後手裡被塞進了刀柄,外加兩隻強而有力的手掌包裹住不讓他放開。
天閉霎時全身僵硬,睜大雙目,似被火點著一般,盯著手與刀像盯惡鬼,努力反抗與後退。
“葉碧展”偏不放,對方越想抵抗他鉗得越緊。
最終抑製不住情緒在胸口翻湧,拚命搖頭,恐懼地喊:“不,不………”
“葉碧展”有點鉗不住,繞到背後去,把人圍在兩臂之間,二人前胸貼後背糾纏在一起,兩雙手一裡一外,最裡是刀尖指向前上方的一把短刀。
兩叢氣息交織,天閉耳邊言語狠戾,“抓著!看著它!你到底在怕什麼?嗯?怕什麼?彆告訴我一個軍人怕拿刀,可笑!”
天閉呼吸短促,肢體緊繃,把頭偏向一邊緊閉雙眼。
耳邊又吼:“看著它!”
不多時,天閉終於承受不住,崩潰地兩腿一軟。人沒了力氣,“葉碧展”隨之降下,由之身體清晰傳來的戰栗與發燙的體溫令他瞳孔一縮。天閉淚糊了麵,通紅的皮膚下暴起青筋。
狼狽與無助的,“彆逼我,彆逼我,求你……”
他哭了——戰場上戰到最後淪為俘虜也不肯下跪的人,因為一柄刀,哭了。
葉碧展想掐死“葉碧展”。
“葉碧展”放開了天閉,刀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翌日。
侍衛出於好心將天閉攔住了,“今日將軍心情不太好,或許氣還未消,你的活兒暫由我代勞吧。”
而剛交接完就聽裡麵道:“天閉。”
接著:“進來。”
於是活兒還是歸回天閉。進去,上具沏茶,一如既往沒變化,仿佛昨日之事並未發生。
“葉碧展”麵色平和,看起來沒有“心情不好”的樣子,他未提昨日之事,倒也為對方冷靜於自己而感到驚訝——明明昨天都……
他抬眼看天閉,對方垂著眸有條不紊地做自己的事。視線下移,“葉碧展”此前沒仔細觀察過那雙已為他沏了半個月茶的手,這一瞧,目光逗留了許久——那按理說本該與主人的臉一般書生意氣的手,掌上有繭子。他想起了昨日糾纏間無意觸其掌麵時一刹那的粗糙感。
天閉的右手被半道劫去——手腕被突然伸來的手握住,沒來得及反應便被舉高一些翻過來手心朝上。
“葉碧展”看了他一眼又看回手,“攤開。”
天閉攤了,略放鬆的手指張開來些。二人眼見那寬大結實的手上布有不少積澱而成的或大或小的繭子。
兵器笨重,練武的人兵器拿多拿久了手上往往會生繭子,但像這般多的卻少見。
“練的挺多,”“葉碧展”道,“會的不少?”
“葉碧展”沒使多大勁,天閉合上手抽了回去,繼續弄茶。他淡淡地道:“身逢亂世,保命罷了。”
“好似活得多艱難。舞文弄墨,也為保命?”
“葉碧展”沒有錯過,那些繭子中不隻有握刀槍劍練出來的,也有握筆練出來的。
一般人也做不到握筆生繭,何況還是個“武夫”。
天閉不動聲色,“是為活著的一種方式。”
再沒了話語。
“葉碧展”伏案閱卷,天閉伺候在旁。
一靜下來其實也怕開口,因為會擔心什麼事被提起,避而不談沉默以對大概會好一些。
“葉碧展”:“給我把《法章成典》拿來。”
各種書物卷軸放在一旁的書架上,天閉聞言起身為他去取。“葉碧展”想起來今時不同往日在都城,屋換了隨從也換了,怕人找不著,遂扭頭想告知方位,怎知這時人已取書回來,將書放於案上。
一去一取一回,沒有停留,好似對那些書物的位置了然於心——要麼經過觀察留意記住的,要麼對書物熟悉知道外封長什麼樣,亦或者,兩者兼。
“葉碧展”裝作若無其事,又報了幾本書目讓天閉去取,在其背過身時觀察其舉動,歸來時書儘數奉上。
“葉碧展”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身邊人,飲掉一杯茶,道:“這些你都曾看過?”
意識到被試探,心不在焉的天閉才警惕起來,不言。
“葉碧展”當作默認,將取來的四五本書拿起來依次翻了翻。那些都是名文著作,盛於官士文人墨客之間,他離都打仗駐紮久一點都會叫人帶上或給寄送。
不知打的什麼主意,“葉碧展”考慮過後叫了侍衛進來。
“將軍有何吩咐?”
“另備張書案來。”
侍衛會辦事,書具筆墨什麼的也一起備了。
“你既知易子又閱過典籍,想必非什麼粗鄙之人,我看你成日大多是閒的,不如再找點事做。”“葉碧展”說著,將取來的幾本書一齊遞出,“當地不乏紙張,你將它們抄一遍。”頓一頓又補充,“不急,慢慢來,想抄多久抄多久。”
意思是必須抄,還要好好抄。
天閉也不過問,接過後方欲行,又被叫住。
“等等,”從案上拿起一卷《易子卷》,“先抄這個。”再補,“彆弄壞了。”
天閉沒立刻接,明顯遲疑了。
“怎麼?”
沒怎麼,隻是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會被罰抄自己的著作。
於是乎,葉將軍屋中多了一個舞文弄墨的人。
天閉端坐案前,心平氣靜,筆提在那隻長有繭子的手裡卻是揮動得平穩自如。
一舉一動,的確熟練。
人專注地做著什麼事時往往能反映出很多信息,“葉碧展”借機去觀摩一二,跟個監察官似的。
他看到紙麵上橫平豎直整齊抄寫的文字,端正規範的楷體,心裡想的是:沒易子寫的好。
易子的書法行雲流水,遒勁有神,張而不揚,自成一格。
“葉碧展”:“易子卷有三,囊括八學六藝,拓卷流傳八方名揚四海,你可曾閱過?”
“……有閱。”
“易子之作,你所見如何?”補充,“想清楚再答。”
“……”天閉想了許久勉強擠出兩個字,“尚可。”
“尚、可?”聽語氣定是不滿意,“黎民百姓談‘易’敬若神明,文人墨客談‘易’讚不絕口,諸王將相談‘易’顧及六分,你卻隻‘尚可’二字?果真狂妄。還是說,你自認才學更甚,連易子都入不了你的眼?”
“……”
易子其實是為人謙遜的。
天閉處變不亂,“‘易卷’之所以廣傳盛行,因之於諸王將相、達官貴族、術才藝士有利,於飽受戰亂之苦、心存掛念的黎民百姓有所寄托,而於在下這種生無可戀、了無牽掛之人而言可謂毫無用處。無用之物又有何理由去看重甚至當作瑰寶,將軍覺著呢?”
“……伶牙俐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