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為俘虜之人眼中的疲意較戰場上時更甚,當然不是身體上的疲。
那不是一個向往生的眼神。
“葉碧展”移開刀,旋了兩圈劃出風聲,後將刀尖朝下刀柄遞去給他。
“本將允許你的血弄臟我的地。”
他垂眸瞥了刀片刻,抬起手去,但在碰到刀之前似乎帶有顧忌地頓住,又放下來。
“葉碧展”以為他不敢,他卻說:“可以換彆的兵器麼?”
“……?”
“葉碧展”奇怪,嘲道:“自儘還挑兵器,挺嬌貴?”
幽灼:“我看到他眼中流露一瞬的懼色。”
“對。”葉碧展目不轉睛,“他怕刀。”
“葉碧展”隻是想試探一二,並未動殺念,怎知他轉回去背過身要走出書案時,說要換兵器自殺的人竟動手偷襲。“葉碧展”反應迅敏,側身起掌擋住了擊來的拳。
二人這便打起來,從台階上到了台階下。
偷襲者招招狠,“葉碧展”卻沒動用手中武器,因著對方有傷在身也似乎沒有要索命的意思,不消多時,“葉碧展”將其製服,把他放倒在地。
人趴在地上,手肘撐地,努力支起上身,“葉碧展”聽到他說:“殺了我。”
話語昏沉而絕望。
“殺了我……”
他又重複一遍,“葉碧展”才意識到原來對方偷襲是為了激怒他而借他手送命。
地上的人近乎掙紮,“葉碧展”冷眼蹲下,拎起對方的領子再一次迫使他抬起頭。
那向死的雙目漲紅充淚。
“你真的想死麼?”“葉碧展”壓著聲,怒道,“想死怎麼死不了,咬舌,撞壁,何必借他人之手?嗬,還是怕死的。”
語氣變得惡狠狠,“不就是亡了國沒了家吃了敗仗?又沒死沒殘,要死要活的樣子做給誰看?我要是你,就用留著的命殺回去,奪回一切。”
人被扔回地麵,苦淚終是沒掉下來,也或許是嵌太久給風乾了。
四下安靜下來,他垂著頭,低聲像在自語:“沒意義,沒意義的……”
“葉碧展”依舊半蹲著,目光寒冷像凝視挫敗者,聽得見對方的呼吸吃力又無助。
“有的東西沒了,就是沒了……”
奪不回。
“葉碧展”不知哪來的耐心,“那些東西沒了,你也跟著去死?誰一生無失、無死,若天下人皆如你這般,就沒活人了。”
地上的人沒了聲。“葉碧展”說完,起身甩袖回位,刀隨手丟於案,“哐”一聲響。
他叫了侍衛進來,“軍中哪裡還缺人手?”
“回將軍,其他人手皆足,倒是將軍離開國都時未帶隨從,軍中也沒女子,給您端茶倒水什麼的,士兵都是粗人乾不來。”
“葉碧展”一指地上人,“就他了。我看他細皮嫩肉的平日應沒少享受,侍候人的事也該見得多。”
侍衛神情微妙,可能在想將軍你在隨便定義什麼呢,自己也差不多呢心裡沒點數嗎?
*
自然而然,葉將軍身邊多了個“細皮嫩肉”的隨身侍從。大概是麻木讓人隨遇而安,白撿來的侍從頹然得安分,行為舉止一看便不是粗人,一身下人裝束卻氣宇不凡也堪比世家公子,讓人懷疑其會不會是某位墮落的權貴少爺。
他往往沉默寡言,很少理會旁人,也無需旁人理會,像個沒有表情的木偶人,得過且過,虛晃度日。
“你以前在汐國,是何等身份?”
第一天,“葉碧展”拿起斟好的茶飲了一口,看向擺放有卷軸的書案對麵、跪坐候著一言不發的人。
沒有回答。
“不說我也沒興趣。”換了個問題,“你叫什麼?既入我營,也該讓本將知道你姓甚名誰,不然要一直叫你‘敗卒’不成?”
沒回應。
“不願說?還是想讓本將給你重起一個?”
說話了,簡潔的兩個字:“天閉。”
“天、閉?”“葉碧展”猜他是現取的,嘴角一斜,“使蒼天閉合?好大的口氣。”
竟反駁道:“為何不是世界晦暗,如若天空都封閉了?”
嘴角又一斜,“你是跟我賣慘嗎?”
天閉:“豈敢。”
閉嘴了。
“倒茶。”
“葉碧展”當真理所應當地使喚起人了。
隨後他從案角處擺放整齊的卷宗堆邊上取來一張捆起的棕黃的大糙紙,攤開,似乎有意讓對麵人看見——那是霽軍清理西部戰場時在敵方營帳裡搜來的一張實地戰略簡圖,紙張低廉粗糙而其中內容深奧玄妙,看得懂的見了必不免稱奇。
正是記錄著安國西部軍以少敵多、對抗霽國大軍的戰略部署。
“你們西部軍作戰時,是何人在指揮?”注意觀察對方神色。
天閉不動聲色,“忘了將領叫什麼。“
“人不是打到一半就跑了?”
“跑了……”稍頓一下,“我怎麼知道,隻管聽候發落的馬前卒何須了解?”
“敵對雙方作戰者成千上萬,唯獨你活下來,彆跟我說你隻是個普通走卒。”
“拚一拚蠻力,幸運罷了。”
“戰場之上你跟我談運氣?”
“葉不敗將軍當年領軍踏四方,百戰不殆,不是十中有六乃運氣所助?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葉碧展”挑刺,“這麼說,你也為謀事者?”
天閉不急不躁,“將軍一國之君,奈何對我個小卒揪著不放?”
“葉碧展”暫且止了話頭,無計可施一般收起戰略圖,放回原位時瞥到了一冊經卷,想起什麼,遂道:“易子有雲:‘生氣運者有二,一為天,二為人,實力生底氣,底氣生運氣。’”
再看向天閉,“你的好運氣,出自什麼?”
天閉神色微變,似是思索了一下,不經意地苦笑一聲。
“葉碧展”不明,“笑什麼?”
隻見天閉神情一轉,更頹了,“若‘天’不顧,人生氣運什麼的,都是空話。不熟之語,將軍也信了?”
“大膽。”“葉碧展”竟怒了,“易子之言,豈容爾等非議?往後莫再讓我聽到。”
“易子算什麼,”天閉是真大膽,“生於安逸不知危、拘於一格不知外,未飽世故,輕狂無忌,何當聖賢?”
冷言:“出去。”
四下一靜,天閉不言了,默聲起身離開。
“葉碧展”久久平複心情,於卷堆中取出那冊經卷,打開閱覽,卷封寫有三個字:「易子卷」。
幽灼目送天閉消失在門外,“他跟‘易子’,有仇?”
“不,”葉碧展勾起唇,“他就是易子。”
易子,相傳自小離家遊曆山水看遍天下,為人剛毅正直、不落世俗,博古通今、文韜武略,具經世之才;其開創之易學,追崇信奉者無數,於當世乃居眾學說之首,諸侯競相招攬。然世人並不明曉其出身。某日易子突然不再現世,杳無音訊,世人疑其遭遇不測或就此隱世。
葉碧展回憶往昔,不禁悵惋,“我出身世家,年少時失意,在戰亂中國破家亡,本應憤世嫉俗、潦倒度日。然無意中接觸易說,深受啟發,若撥雲見日柳暗花明,於是奮發圖強,披荊斬棘,平步青雲……”
*
霽臨時軍營中隻有一個戰俘,引人生疑的是他們雷厲風行的葉大將軍對該戰俘不但不殺還留在身邊作侍從。能令葉將軍青睞想必是有什麼過人之處,然雖如此,還是不能讓人心服。
一介他國俘虜身在異地,自然不吃香。
“喂,小子,站住。”一個皮膚黝黑滿臉胡須的彪壯大漢肩上扛著把大兵斧,“安軍敗卒,你到底是什麼人,葉將軍為何不殺你?”
很快引來了其他人圍觀。
“喂,叫你沒聽見嗎?”見人無視自己,在他繞過自己之前兵斧往旁邊一擋,皺眉嗬斥,“目中無人的狂妄之徒!”
天閉隻好停下來,手裡端著茶水。
在場的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同情擔憂,有的單純湊熱鬨。
“小子,老子問你,”沉重的兵斧被扣在地麵的泥土中,漢子語帶嘲弄,“葉將看上你哪,能掐會算還是舞文弄墨啊?總不至於因為你一張小白臉饒過你吧,哈哈哈……”
有人勸道:“王少將,莫又胡來,趕緊放人走吧,誤了給將軍送茶怕是會怪罪。”
漢子扯著大嗓門道:“去給將軍送茶就可以無視老子嗎?怎麼跟葉將近乎點的連個敗卒小隨從到哪都能壓人一頭了?如今的年輕之輩甭管有沒有點本事都傲得很,清高自大,可厲害了。果真人以群分,跟我們的葉大將軍一個德行嘛……”
“王少將!縱使你再如何不服,也不該處處和將軍對著乾,你忘了之前怎麼被罰的嗎?”
“竟敢如此出言不遜,王少將是越來越不把將軍放在眼裡了!”
漢子一手拎起兵斧砍碎了一塊大石頭,質地堅硬的石頭碎片飛得到處都是,令他人閉了嘴。
其罵道:“他娘的!你們也就仗著葉碧展他小子的威風,軍營裡多少個敵得過老子?!今天這事沒完!敗卒,“轉向天閉,“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是不知道爺爺的厲害。”
一個斧頭甩出去扣在了天閉身前一米不到的地上,附近有人下意識退開,而天閉眼睛都沒眨一下。
“看在姓葉的麵子上,你在原地給爺磕個響頭,然後抱著爺爺的斧子雙手奉上,這事就算過。不然,哼,有你好果子吃!”
在場的用擔憂和打量的眼光看著天閉,怎知他瞥了眼麵前粗重的兵斧,像被迫看完一場戲,麵無表情地端著茶水掠過兵斧就走。
眾人震驚,漢子氣炸了,報複性地腳往土地上一踢,許多泥沙飛起來,濺到了走過的天閉身上。他閉眼偏了偏頭,泥沙劃過皮膚有些冰冷且有痛感,並充斥著冒犯和侮辱。
看回來時,手上用來盛茶壺杯子、原本還乾乾淨淨的的托板上麵沾到了些許泥土,臟了。
隻見他寵辱不驚,轉過身去欲原路返回——要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