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淺舟:“‘我’殺了我哥,重登掌位,清掃宗門,一月閉目養神,然後……”
幽灼:“去找她?”
橙淺舟:“閉門期間,徹夜難眠,日思夜想。她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刻骨、銘心……”
他想到第一次睜眼看到她的樣子,想到她說出他的名字,想到她麵對他的辱罵卻咬著嘴唇低頭給他上藥,想到她一次次阻攔他逃走,想到自己把她推開,想到她落淚,想到她將頭抵在自己額前,想到她她最後說的話……
他欺她辱她,她救他縱他。
幽灼:“你沒找到她?”
橙淺舟:“我前往眷理山,迫不及待想見她,我想過要如何懺悔,我要傾儘所有去彌補,和把握。結果路上,我聽人說,她死了。”
眷理山下城鎮一座酒樓。
橙淺舟轉著手裡的酒杯,對著酒發呆,酒裡好像映出另外一張臉。
不久後就能見到她了,他想著。
“嘖,晦氣,今早又被山上來的人盤問是否為牧聖女一黨。自牧真那小人上位,山下都不太平了。”
“可悲,可歎呐。一月前,趁著聖女不在,眷理山內亂,聖女一黨慘遭屠戮,其母其弟成為階下囚。聖女遲遲歸來陷入埋伏,寡不敵眾,死橋之上墜淵而亡,死無葬身之地……真是應了那所謂的‘虎狼不讓紅顏’啊。”
“聖女有生之年何其風光。當年其父因病早逝,其二伯牧真意圖造反奪位,她獨當一麵,以一人之力逼退叛黨。因其無心當權,依牧家家規扶其弟上位。這才過了幾年,又遭叛了。”
“可這回怎落得全黨遭滅的下場呢?”
“定是牧真蓄謀已久,陰險狠辣。”
“我可聽說,聖女歸來之日實力大減當年,無力敵眾,一家人死相淒慘、慘不忍睹,現在山上還彌漫著久久不散的血腥氣呢。”
“聖女離山乾什麼去了?”
“誰知道,許是天要亡人……”
“哎,那杯子怎麼碎了?”
“吃酒的人呢?”
一張已無人在旁的桌子上,一隻酒杯已成碎片,染了碎片上幾點紅漬的酒水從桌麵溢落到了地上……
“橙淺舟”差不多掀了半座眷理山闖上了山頂。
“昊萊宗橙掌座?”
是眷理山新任掌門牧真。他若再不出來阻止,怕是剛到手不久的山就要被毀了。
“一上我眷理山便打打殺殺,此行何意呀?你我兩宗之間相隔甚遠、交集淺薄,無冤也無仇。”
“你就是牧真?”“橙淺舟”停下來,“牧聖女在哪,吾此來尋她。”
“牧聖女?”牧真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了會兒,陰鷙地嘴角一勾,“她死了,你沒聽說嗎?”
自是聽說了,從山下上來一路都在說,才意氣用事。
“橙淺舟”將劍對準年過五旬、滿身陰險氣的男人,“是你殺了她?”
“確實是我逼她跳的崖,但恐怕……真正害死她的,不是我吧?”
見“橙淺舟”神情一變,牧真十有八九的把握確定了。他雙手背到後麵,不慌不忙地道:“輕綿歸來之時,修為大減,我原本還擔心我這個實力強悍的侄女會扭轉勢局,結果卻是我贏得很成功啊。正納悶她怎麼回事呢,這不,答案自己送上門來了。
“早先聽聞昊萊宗動亂,橙掌座遭廢經脈、毀靈海,被扔進荒山不知所蹤。而前陣子又有傳聞說你斷經重修碎靈重築、大好如初回到宗門重振旗鼓,這會兒還氣匆匆地上眷理山來鬨……
“嗬,不知橙掌座可知曉我宗的一項獨門秘術?此術用於修者,可活人經脈築人靈海。續命救人乃人間善事,但它被視作禁術,為什麼呢——對被施術者自然有益無害,而對施術者,重則斃命,輕則,損功折壽。”
牧真好像很享受欣賞他人痛苦的表情,五官幾近扭曲,“雖為禁術,但我那侄女自幼好學,成天不是練功就是待藏書閣,她看過並且學會了一點都不奇怪……嗬嗬,哈哈哈……我的傻侄女喲,怪就怪在她心太善了——從小到大不肯沾葷,能長到大還得靠修煉支撐,連對敵人也是隻傷不殺。唉,最終還是死在了自己手裡啊。
“橙掌座,鬨也鬨過了,該聽的也聽了,若無他事,請回吧。念在輕綿麵子上,爾等今日對我宗造成的損失可不予追究。然你若偏要自欺欺人,我眷理山不怕樹敵,隻不過,你可想清楚,這山上十之六七是牧家人,你還準備滅她族不成?”
“橙淺舟”手裡的劍一鬆,墜落在地。牧真搖了搖頭,麵帶得意地轉身背對他邁步離開。
“慢著。”
去人頓住,掩示住擔憂之色,偏頭。
“死橋在哪?”
去人眉頭舒展。
……
死橋乃眷理山禁地,傳說其下是一道自混沌年間產生、狹窄深黑的裂縫,裂隙底下通往陰間,充斥著陰氣。隻要有生者落入,一陣悠長淒厲的慘叫響過後,再無回應。橫跨在其之上、古早時用大樹乾搭起的橋由此得名。
“橙淺舟”還未走近就嗅到了空氣中彌漫著的濃重的血腥氣。
到了死橋跟前,枯朽的木橋與兩岸一毛不拔的土地滿目瘡痍、坑坑窪窪、黑一灘紅一塊,有的腳下一踩還黏乎乎的,可以想象想事發現場之慘烈。
“橙淺舟”四肢發軟,渾身顫栗,幾欲暈眩。瞥見一灘血土,跌跌撞撞地跑上去,一個沒站穩跌坐下來。
牧真在一邊看戲,“素聞昊萊宗橙家人嗅覺靈敏果傳非虛,那灘血就是她的,對了,橋上還有呢。”
“橙淺舟”望了眼橋,然後注視著橋下黑漆漆的深淵,顫著音:“掉進去,會怎樣?”
“大概是屍骨無存、灰飛煙滅。她墜淵時,我親耳聽到她死時的哀嚎,那個慘呐,可瘮得慌。”
“畜生。”
“橙掌座不如罵你自己。嗬嗬,你好好看吧,吾心情甚好,容你自己待久些。啊,對了,橙掌座可彆想不開一時衝動跳下去了,說不定死時比斷經碎靈還痛苦。何況,你手上還是有個大宗呢,昊萊宗那塊肥肉,可不止橙家自己人想吃。”
“滾,我衝動可以先殺了你,滾——”
牧真聽著人咆哮,愉快地走了。
“橙淺舟”對著那灘土,將痙攣的手伸去,停了好久才敢按下去。由緩慢到瘋狂般的急促,拚命地抓聚那灘血土。越抓,血腥氣越濃。
發覺並沒用,於是絕望地停手,淚一顆顆往下墜。一個大男人跪坐在地上,麵向黑洞洞的深淵,痛哭起來。
“牧輕綿,牧輕綿……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
若不是本宗弟子及時趕來勸阻,他可能真會跳下去。
幽灼站在死橋上,擺首咂舌。
橙淺舟看著“自己”說:“一切皆我自作自受,當真怪不得誰。”
幽灼半蹲下來低頭瞧深淵,橙淺舟也很著蹲下。
她瞧上一眼便道:“確實有點深,不過離陰曹地府還遠著呢。下麵也不是陰氣,而是混沌年間沉積的一種亂氣。”
“那活人沾上會如何?”
“比陰氣慘。”
“……”
“亂氣比陰氣狠烈。活人吸入陰氣,若無外力護體,半柱香內化作乾屍,但起碼有個屍首;吸入亂氣……”
“如何?”
“肉身加靈魂,瞬間被撕碎,一點點化沒。”
“……”他不該問。
“受了傷並且功力微弱,掉下去肯定死了……”
“她沒死。”
“?”
彆說她還活在你心中之類的話,那我真找不到。
“她真沒死,我起初也以為她死了,但後來有再遇見她,她成了……”
“嗯?”
“成了妖。”
“妖?怎麼可能?”
“真的,我不會認錯,我們還說過話,就是她。”
“修者源自凡人之軀,一般不可能化妖。除非……”
“除非什麼?”
“她確實死過,然後重活一世。”
“死過……”
“她成妖後,做了什麼?”
“……自是複仇,幾乎殺儘整座山的人。”
一個不願殺生寧願吃素的女人,複仇,殺儘全宗?
“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呀,你想不想看看?”
“……”他會瘋的。
“不見他人苦,怎知他人痛。你你準備好了。”
既然都替我決定好了為什麼還要問。
“我記憶中沒有的,也能看到麼?”
“記憶隻是引物,我們回到的,是事情涉及到的所有過去。不然剛開始時你昏迷,怎知道她是如何將你帶走療傷的?”
幽灼一擺手,時間回到橙牧二人分彆時。
橙淺舟心念道這女尊真厲害,隨便找個人看一看記憶就什麼都知道了吧?
牧輕綿剛消失在“橙淺舟”視野便再繃不住,彎腰一口鮮血吐出來,捂著胸口異常難受。
幽灼:“她靈海裂了。”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牧輕綿半路收到了飛鴿傳來的緊急書信,拖著疲憊的身體,倉促趕往眷理山。
宗內生亂,家人受難,她無論如何都要回去。
牧輕綿,眷理山牧氏,因出生時天降祥雲,自小被封為聖女。其父亦因此受益,成了掌座繼承人,其二伯因之懷恨在心。綿不負重望,天資非凡,脫穎而出。其父病逝時,二伯欲奪位不成,綿依家族律法扶親弟上位;眾欲驅逐反叛者離山,而綿顧及親情動了惻隱之心將反叛者留下,怎知就此埋下禍根。
她低估了一個人的野心。
抵達時,眷理山人除她一黨早被除掉,其他大多已投入叛首名下——他們,皆不顧往日情分,同她作對。
源源不斷的人出來擋她殺她,她從山腳掃到山頂,身心俱疲。
站在死橋上等候已久的牧真見著傷痕累累且虛弱不堪的牧輕綿,驚喜地大笑:“天助我也!”
在死橋上的還有牧輕綿的親弟弟弟。年輕的掌座不是站著也不是坐著,而是被釘在橋上立起來的大木樁上,渾身上下血淋淋,一邊臉麵目全非、黑紅交錯。
——他被挖去了一隻眼睛。
——剩下一隻留著看母親和姐姐。
牧輕綿來到死橋前,不敢相信眼前的便是她兩月多前還生龍活虎的弟弟。
她不敢上去。
“姐姐,你回來了。”
弟弟尚存生氣,他已麻木得像感覺不到痛了,彎起眼睛還在的那邊嘴角,如平日一般溫柔地對姐姐笑。
牧輕綿哽咽得說不出話。
她鼓足最後的勇氣踏上橋,走了兩三步便踩到一灘粘稠的碎物。她低頭看,腳下踩著的是一灘鋪好的充滿了血、雜亂不堪的東西。
——那些是人的碎肉與碎骨。
看著還新鮮,牧輕綿的胃部與咽喉翻江倒海,差點嘔出來。
弟弟又開口了:“姐姐,那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