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婚儀式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裡舉行。
格溫公爵穿著華貴,靠在城堡的露台上遠眺。當未婚妻的車隊向莊園中駛來時,他便離開了露台,預備著去迎接賓客。
玫瑰夫人穿了件修身的紅色長裙,依照公爵的吩咐,沒有佩戴珠寶,以免搶了未婚妻的風頭。
她隻在盤發上插了一朵豔麗的紅色玫瑰,跟在公爵的身邊,低低地說:“……如果您願意,現在取消儀式也來得及。親愛的,你答應過的,你會永遠——”
一旁的仆人好奇地束起了耳朵。永遠什麼?沒想到訂婚儀式當天還能聽到公爵和情婦的私房話,看來今天沒準有好戲看。
令他們失望的是,玫瑰夫人沒能說完這句話。公爵轉過身,嚴厲地捏住了她的雙頰。
玫瑰夫人的臉上傳來骨頭的哢吧聲,他借此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我說過,沒人強迫你來參加我的訂婚宴。如果你不想來,就回屋隨便找個地方呆著去。”他冷冷地說,“甜心,彆讓我發現你搞什麼小動作。我寵著你,可不是讓你無法無天的。”
玫瑰夫人順從地垂下眼眸。幾秒後,格溫公爵放開了她,大步流星地順著樓梯向下走去。身旁的侍女露出擔心的表情,玫瑰夫人接過她們捧來的鏡子一看,她的臉上浮現出了兩個清晰的指痕。
侍女低聲詢問她是否要補妝,她擺擺手,竟然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你們現在立刻收拾值錢的東西,離開莊園,跑得越遠越好。我的東西隨你們拿走,有要好的姐妹什麼的也一起叫上,彆擔心會有人來追你們。也彆太貪心,隻拿最值錢的,拿了就跑,一定要儘快離開莊園的範圍。快跑吧,越快越好。”
侍女們被她的話嚇得僵在了原地,久久不敢動彈。
玫瑰夫人走了幾步,回過頭去,衝她們道:“你們跟了我這麼多年,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們?快跑,彆耽誤時間。”
說罷她不再理會周圍一圈震驚的仆人,昂首闊步地走下了樓梯。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她在心中嗬斥丈夫的愚蠢——小動作?我要搞的可是一個大動作。
玫瑰夫人氣勢洶洶地往屋外走,不小心在樓梯的拐角處撞到了一個小孩。瘦巴巴的個子,不合身的衣衫,叫人想起集市裡鬼鬼祟祟的流浪狗。
奇怪,這間屋子裡哪來這麼一個小灰老鼠似的孩子?
她愣了有那麼幾秒,才意識到這是已經去世的格溫夫人留下來的孩子,格溫公爵名義上的頭一個婚生子,他財產的繼承人。在向魔鬼許願簽前,她承諾過絕不會傷害這個孩子。
他叫什麼,約翰,亞瑟,威廉,還是彆的名字?她早就不記得了。
曾有一段時間,玫瑰夫人極其憎惡他與他的母親,在她看來,他們就像兩個不知廉恥的小偷,從她的手中竊取了本該屬於她的珍寶。
之後這些年,格溫夫人纏綿病榻,她的孩子像隻小老鼠一樣戰戰兢兢地活在莊園的陰影中,玫瑰夫人的心中便漸漸升起了一些惻隱之心。
另外一個原因是,她也逐漸回過味來,意識到他們和自己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彆:他們都隻能依附公爵活著。
公爵寵愛她,便能把她捧上高位;公爵憎惡自己的妻子與孩子,便能讓他們生活艱難。如果明天公爵寵愛彆人而憎惡玫瑰夫人,那麼她的生活就會立即淪落到格溫夫人的地步——決定她們之間巨大差異的唯一因素,隻是公爵的寵愛罷了。
而寵愛是會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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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夫人款款走向宅邸的大門,迎上定親的隊伍,如同好客的主人殷勤地迎出門外,要將客人請進屋內。
格溫公爵正挽著一位年輕得可以當他女兒的小姐的胳膊,兩人有說有笑地走著。見到迎麵走來的玫瑰夫人,小姐花一般年輕嬌美的臉上先是露出驚訝與困惑的神情,很快她就反應了過來,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
格溫公爵一愣,隨即皺緊了眉頭,嗬斥道:“你在這裡乾什麼!”
“我來舉辦一場盛宴。”
玫瑰夫人露出一個極為明豔的微笑,就如同以往她無數次在莊園中主持宴會時一般,無比大方和自然。
她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走到年輕小姐的麵前,輕輕在她額前一點,說道:“好小姐,這場宴會可沒有邀請你來,你可以離開了。”
隨著她的動作,這位訂婚宴的主角之一、公爵精心挑選的未婚妻竟然漂浮在了空中,就像被一直看不見的大手攥住一般。
未婚妻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被那雙看不見的手拽出了宅邸大門,穿過莊園大門摔向了外邊。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眾人麵前,連同預備和她一同參加訂婚宴的仆人與親人一起。
所有人都因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愣在了原地,最終打破沉默的是另一位主角。公爵的臉因暴怒而漲得通紅,他捏緊拳頭、大踏步地向玫瑰夫人走來。
短短幾步的距離,玫瑰夫人始終凝視著他的臉。
她的視線一刻也沒有從公爵的臉上移開,直到確認自己終於再沒有半分的猶豫和悔恨——於是她抬起手臂,打了個清脆的響指。
烈火轟然而至,如驚雷滾落!
火焰以玫瑰夫人為圓心,向著四周席卷而至,轉眼間便咬住了整座宅邸。熊熊烈火在昂貴的樓梯、石頭的牆壁與人體上同時燃燒,毫不講理地吞噬著周圍的一切。
大廳內爆發出可怕的尖叫聲。賓客們四散而逃,爭先恐後地向著大門湧去:跑出大門的人立刻發現,在莊園的範圍之外,萬裡無雲、天氣晴朗,哪有半點火焰的影子!
可在莊園的範圍之內,不知從何而來的大火猛烈地燃燒著,珍貴的玫瑰花圃被火舌舔得焦黑,而為了訂婚宴布置的裝飾物也在火焰中倒塌,化為灰燼。
人們向著莊園的出口奔去,唯恐落於人後。有的人跑著跑著,突然撲倒在地,一陣令人作嘔的烤肉香氣後,緊隨其後的就是更濃鬱的焦臭味。
滾滾熱浪與焦糊味交織,入目所見的一切都在燃燒。一時之間,格溫莊園便從北境最豪華富裕的天堂,化為了令人恐懼的人間地獄。
玫瑰夫人依舊站在原地。
烈火在她的周圍翻卷,她的妝容在熱浪中變得模糊。大廳中的一切都在變形、扭曲、倒塌,而她沒有逃走或是四處走走欣賞自己的傑作,隻是注視著自己身前那個高大的背影,眼神幾乎稱得上困惑。
格溫公爵仍然還活著。
在暴風一般的火焰席卷整個莊園的瞬間,他是第一個遭到烈火舔舐的對象。他的臉已經被燒得融化,難以辨彆五官,為了訂婚宴而特意準備的華服與冠冕也被燒得黏在了身體上。
他焦黑的皮膚如同因乾旱而皸裂的大地,細細的裂痕蔓延在焦脆的皮膚的表麵,時不時會有紅黃相間的體丨液自裂痕中滲出。
儘管如此,格溫公爵仍舊活著。
也許是因為隨身攜帶的魔法護具,也許是因為他在危急關頭釋放了護身魔法,一些細小的魔力流隱約在他的體表淌過。這一點魔力不足以治愈他的傷口,隻是能讓他多活個幾分鐘罷了。
他緩緩地抬起手臂,從喉嚨深處擠出沉重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斷掉的呼吸。那聽起來像是幾個磨損嚴重的單詞,或者僅僅隻是因疼痛而發出的呻丨吟。
玫瑰夫人走上前去,握住那隻焦黑的手——毫不在意自己的力度是否會將他燒乾的皮膚捏碎——放在自己的臉上。
“是我。”她溫柔地說。
另一隻手臂也抬了起來。格溫公爵像是一隻年代太過久遠的機械玩偶,動作遲緩且無力。
那隻如同燒過頭的烤肉一般的手撫上玫瑰夫人另一側的臉頰,接著猛地落下來,毫不猶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不成人形的格溫公爵猛然發力,將玫瑰夫人推倒在地。他一麵擠出嗬嗬的嘶吼,一麵拚命地扼住玫瑰夫人的喉管,焦黑的手指恨不得插丨入她的血肉之中!
他們貼得很近,這是一個可以親吻的距離。玫瑰夫人深深地凝視著麵前這張融化的臉,確信自己從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點愛人的影子。
堅毅執著的公爵之子,握住她的手大聲向她傾訴愛語的少年,在漫天星光下向她許下永遠的戀人。他們的麵容在她的記憶中扭曲,融合成了眼前可怖的臉。
她閉上眼,抬起一側的手臂,再次打了一個響指。
烈火再度自她的側臉邊咆哮而過,轉瞬間便裹住了公爵的軀體。那具肉丨體隻來得及發出一兩聲不似人類的哀嚎,就撲倒在地,化為了灰燼。
風把灰燼拂到玫瑰夫人乾裂的嘴唇上,味道苦澀,如同一個敷衍的吻。
她從地上爬起來,突然大笑出聲。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跌跌撞撞地穿過仍舊勉強維持著骨架的莊園,在大火中呼喚道:“實現我的願望!魔鬼!實現我的願望!點燃一場大火,讓格溫莊園化作灰燼,讓每一個活物都化為焦炭!”
此時此刻,火焰是她最忠實的仆從。它們順從地聽從她的命令,向著莊園內還活著的人凶猛地撲去。
所有人都忙著逃命和哭嚎,沒人注意到,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陰暗的樓梯角落裡,緊緊地抱住腦袋,發出幼獸般尖細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