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無名之女(二)(1 / 1)

新婚當晚,埃莉亞與格溫公爵有過一夜並不愉快的經曆。

格溫公爵表現得好像他是一名被強迫的受害者,而埃莉亞也不認為自己就享受到了什麼:她疼得厲害。

好在時間短暫,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其後的一段時間,格溫公爵忙著安慰既傷心又憤怒的玫瑰夫人,顧不上埃莉亞,她倒樂得自在,每每那兩人出門遊玩或參加聚會,她便在書房裡整理格溫家族名下的產業,盤算著如何大展身手。

賬本才看到一半,格溫公爵就怒氣騰騰地殺了進來。“你騙了我!”他咆哮道,“你膽敢騙我!!”

就這樣,埃莉亞被囚禁了起來。

起初格溫公爵甚至想要弄死她,而他沒有動手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埃莉亞懷孕了;更重要的是第二個:塞德裡克·梅蘭斯在聖殿對抗深淵侵襲的大戰中聲名鵲起,而他是埃莉亞的胞弟。

北境與首都相距甚遠,格溫家族隻是國王名義上的封臣,實質上——正和此地許多強勢的領主一樣——國王對他們的影響力與掌控力小得可憐。

聖殿則不同。

聖殿的觸角遍布帝國的每一個地區,即使是在最偏僻與遙遠的土地上,也始終建造有聖殿,並駐紮著聖殿騎士。他們直屬於首都的中央聖殿,不受領主的控製。

聖殿的起源遠比現今國王與封臣之間的關係更為古老,人們常說,人間的歸國王,神明的歸聖殿。

沒有任何領主敢輕視聖殿,除非他能保證自己的封地永遠不會遭受深淵侵襲。格溫公爵權衡了一番利弊,決定姑且留下埃莉亞的性命。

埃莉亞明白他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會向家人訴苦,因為他切斷了她與外界聯係的一切渠道。如果沒有意外,埃莉亞大約是得在梅蘭斯莊園這間窄小的臥室裡待到死了。

我要活下去。她想。隻有活下去,才有從這裡出去的可能。

埃莉亞在臥室裡生下了一名男嬰,給他起名叫亞瑟。亞瑟是個漂亮的孩子,長得很像她,隻是因著成日悶在房間裡的緣故,有些沉默寡言,全然沒有孩童該有的天真活潑。

亞瑟四歲的時候,埃莉亞察覺到自己患了病。為了防止傳染,她乞求侍女替她傳傳話,請管家為亞瑟另尋一個住處。

格溫公爵不許醫生給埃莉亞看病,然而亞瑟畢竟是他名義上的頭生子(假使明天格溫公爵騎馬的時候摔下來一命嗚呼,亞瑟就是格溫莊園的下一任主人),管家便答應了她的請求。

起先她隻是急促的咳嗽,之後是漫長的低燒。燒退過後,埃莉亞開始咳血。

她越來越頻繁地咳血,血液的顏色也從鮮紅變成了暗紅。她的四肢逐漸衰弱,稍微走上幾步就會喘個不停。她非常努力地大口咽下食物,卻會在不久後儘數嘔吐出來。

埃莉亞於是知道,她的病也許不輕。

在咳嗽的間隙,埃莉亞偶爾會想起崔梅恩。好險她察覺到了父母的異狀,否則崔梅恩就會慘遭毒手了。

她成功地逃了出來,塞德裡克又立了些功勞,他們現在應該會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吧。崔梅恩的孩子會是怎麼樣?會是個可愛強壯的小姑娘嗎?如果像她的母親就好了。

她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個戴著草帽牽著小狗的胖乎乎的小姑娘,黑發紮得高高的,在腦袋後麵快樂地甩來甩去,威風八麵地跟著呼哧呼哧的小狗跑過一望無際的草原。這個想象讓她難得的笑出了聲。

魔鬼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埃莉亞小姐,”臥室的空氣中冒出了一條突兀的縫隙,一雙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從中擠了出來,將縫隙向兩邊扒去。不多時,埃莉亞的麵前就出現了一個黑發金瞳的少年。他向埃莉亞行了個誇張的禮,對她道,“依照我與契約者的約定,我來實現你的願望。”

——太荒謬了。

埃莉亞當然聽說過魔鬼的故事,所有小孩都聽說過。這些故事就像神明懲罰惡人、善人升入天國一樣,不過就是……故事罷了。

埃莉亞生長在內陸地區,她從沒有親曆過深淵侵襲,更彆說親眼見過魔鬼了。如果說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那麼是否也有神明呢?懲惡揚善的神明為何會對埃莉亞受的苦視而不見?她想不明白。

在混亂的思緒中,埃莉亞捕捉到了另一個詞:契約者。

“你的契約者是誰?”她問道。

“這個說來話長……”少年模樣的魔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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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話短說:魔鬼的契約者名叫崔梅恩。

他在某一次召喚儀式中被召喚了出來,他認出了被獻祭的祭品曾經給過自己一些好喝的血,於是他決定不講道理地與祭品(而非召喚者)締結契約。

沒辦法,魔鬼就是又自大又不講道理的生物。

“你還記得我嗎?”魔鬼眨巴著眼睛對崔梅恩說。

他的契約者正在檢查自己的身體,暫時沒空搭理他。

為了保證儀式的順利進行,崔梅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痛苦的靈魂是深淵最喜愛的祭品。她原本的身體在被魔鬼強行地續了幾分鐘的命後終於不堪重負,靈魂與殘破的肉丨體再次分離。這次那具身體是徹底地不能用了。

魔鬼將她的屍體扔在了原地,轉而替她捏了一具新的肉丨體出來。崔梅恩此刻就是在適應這具新的軀殼。

“問你話呢,你還記得我嗎?我們見過的,”魔鬼興致勃勃地繞到崔梅恩身前,把那張精致蒼白的少年的麵孔湊上來,興味盎然的金色眼睛叫人想起吐著信子的蛇,“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我當時說過,下次見麵的時候,我會實現你一個願望。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召喚到我,這就是你們人類所說的巧合吧?”

崔梅恩便抬起臉,仔細地打量魔鬼。

“我不認識你。”她說,“更何況,你不是與我締結契約了嗎?”

魔鬼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契約是契約,願望是願望。我們的確已經締結了契約,除此之外,我還可以再視線你一個願望。”

“我想折磨塞德裡克,讓他經曆比我千百倍的痛苦,死後就連靈魂也不得安寧。我要他不論經曆多少次的轉世,都永遠活在痛苦中。”崔梅恩說,“不過我想親自動手。而且這就與我們契約的內容重複了,是不是?”

魔鬼點點頭。

“你還有彆的願望嗎?”他問。

崔梅恩想了想,搖頭。她站在鏡子前,繼續活動身體,過了一陣後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向魔鬼道:“我可以把這個願望轉讓給彆人嗎?我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實現她的願望。”

“你乾嘛不說你的願望是可以再許兩個願望,第一是幫你實現彆人的願望,第二是再許兩個願望。”

魔鬼撇撇嘴——看來他在人間看了不少閒書,這類“我的願望是再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個願望”是一種很常見的笑話——他伸了個懶腰,長尾巴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拍來拍去,野獸一般的腳掌噠噠噠地扣著地麵:“不過,這個願望不算出格,我答應了。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埃莉亞。”崔梅恩說,“她現在是北境格溫家族的公爵夫人。”

魔鬼打了個響指,消失在了她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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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魔鬼向埃莉亞解釋道,“我的契約者讓我來實現你的願望。埃莉亞,你的願望是什麼?”

在震驚過後,埃莉亞的目光裡帶上了些許疑問。

“她是怎麼成為你的契約者的?”她急切地問道。

魔鬼無聊地用手指繞著自己的尾巴尖,回答說:“深淵出現了通往人間的大門,規則是通過者必須與在場的某一名人類締結契約,我閒著無聊,就走過去了。一出去就有一群人圍過來要跟我締結契約……不過我覺得她看起來最順眼,就這樣。你問夠了沒?你的願望是什麼?”

魔鬼描述的場景與父母構想的獻祭彆無二致,可是崔梅恩不是已經逃出來了嗎?她本該好好地活著,為什麼還會被卷進獻祭中?

埃莉亞原來就憔悴的臉色變得更加煞白。她喃喃自語了幾句,將臉埋在被子中,發出拚命忍耐卻仍舊一聲比一聲更撕心裂肺的哀鳴。

許久後她才抬起頭,臉上已滿是淚痕。

我要從這裡出去。她捂著胸口,因為哭得太過用力而拚命地咳嗽,血液從喉管裡飛濺出來,落在早已血跡斑斑的舊被褥上。我要活下去,然後從這裡出去,我要回家——

“我希望你能治好我的病。”她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裡擠出了一句話。

魔鬼誌在必得的眼神遊移了一下。他撓了撓臉頰,尾巴也仿佛不好意思般的縮起來藏在身後。

“……你可以換個願望。”他說。

“哈?”埃莉亞瞪大眼睛,毫不客氣地問道,“你不是魔鬼嗎?魔鬼不是能實現所有願望的嘛?豪氣衝天地向人許諾說實現願望,到頭來又說自己實現不了,你是哪裡跑出來的廢物魔鬼啊?”

魔鬼也跳著腳反駁:“那是你們人類自己編出來的!強行安在我們頭上!你知道治愈是多麼罕見的天賦嗎?十萬個深淵造物裡也沒有一個!我們最擅長的是毀滅,你隻要說跟毀滅有關的,我連你們國王的城堡也可以毀掉!”

我不需要你毀滅國王的城堡。埃莉亞疲倦地想。

她很是為這個提議心動了一秒:她對毀滅國王的城堡沒有興趣,但是毀掉格溫莊園倒是個不錯的想法。

可是,在這之後呢?魔鬼隻能實現她一個願望,即使是她毀滅整座格溫莊園,格溫家的旁支卻都活著——毀滅除了亞瑟以外所有帶有格溫血統的人?可是她已命不久矣,即使能活下去,也很難保證能夠平安地護著亞瑟長大。

總的來說,埃莉亞就要死了,不論她如何揮霍這個願望,似乎都很難讓她構思一場暢快淋漓的報複……

曾經心比天高的埃莉亞·梅蘭斯早已在日複一日的囚禁生活中化為了灰燼,灰燼裡的埃莉亞·格溫是個瞻前顧後又膽小無比的俗人。

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捏著被子的手時而攥緊時而鬆開,許久後,她看向魔鬼道:“我的願望是,希望你實現另一個人的願望。”

“喂喂喂,你們還上癮了是吧?!”魔鬼一蹦三尺高,甩著尾巴抗議道,“我不乾!什麼玩意兒!你們約好了遛我玩是吧?我可是魔鬼,魔鬼——”

“請您千萬彆生氣,這就是我的願望,不是在捉弄您。您彆擔心,這個人一定會好好地許願的。”埃莉亞的嘴角勾起一抹極為嘲諷的笑容。

“那就說來聽聽吧。”魔鬼半是懷疑,半是不情不願地說,“這個人又是誰啊?”

“她叫——”埃莉亞說到一半卡了殼。她在腦海裡翻了半天,還是沒翻到對方的名字,隻好放棄,改口道,“您可以叫她玫瑰夫人,我們都這麼叫她。她就生活在這棟莊園二樓最大的那個房間內,很好找,一上樓就能看見。我活不久了,在我死後,您就去找她,她一定會許下願望的。請您這樣告訴她:您可以實現她的任何願望,條件是不能傷害亞瑟·格溫。”

魔鬼不耐煩地晃著尾巴。

“玫瑰夫人,亞瑟·格溫。我記住了。好吧,好吧,這是最後一次,”他嘟嘟囔囔,“這一次要是再說讓我去找誰誰誰,我可就不乾了……”

尾音還未落,他就消失在了空氣中。

埃莉亞靜靜地注視著魔鬼消失的地方,向後靠在枕頭上,拉起被子蓋住身體,突然笑出了聲。

她笑得越來越大聲,最後已經笑得近乎癲狂。站在臥室門口的守衛彼此對望了一眼,心想:夫人終於瘋了。

不過,關在這裡這麼些年,直到現在才瘋,也挺不容易的。況且她的病愈發嚴重,之前聽醫生說,已經沒幾天好活的了。要不是害怕她的暴斃引來聖殿那個梅蘭斯騎士的關注,公爵早就給她灌一杯毒酒了事了。

謝天謝地,夫人總算是要死啦。公爵已經在為自己物色新的伴侶,吃過一次教訓後,他可謂是慎之又慎,不知道哪位小姐能夠獲此殊榮呢?

莊園裡的仆人都在悄悄下注,守衛們也不例外,因此他們可以說是公爵府第二關心新夫人人選的人,公爵都還要排在他們的後麵。

第一嘛,自然就是玫瑰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