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活下來的,死去的(1 / 1)

崔梅恩與賽繆爾約好在他的宅邸中見麵,商討她的“小小煩惱”。

賽繆爾既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聖殿騎士,也是一名精通法陣與古代魔文的大魔法師,她向他討教,詢問該如何處理大量的屍體——畢竟,這種問題不大好詢問彆人,搞不好轉頭就被人舉報去了聖殿。

“所以,您的建議是用火?”崔梅恩沉思道,“但是普通的火焰很難完全燒毀一具屍體。我也跟亞瑟確認過,即使是火係魔法也不大容易……”

賽繆爾說:“普通的火係魔法的確不大行,不過有高階火係魔法中好幾類都適用。我記得亞瑟在魔法進階的課程中沒有選修火係課程,他還年輕,對魔法的掌握也不熟練。為了防止意外,或許我可以代勞——”

崔梅恩乾脆地打斷他:“不必了,我們會自己解決。感謝您提供的方法。”

啊。

我們。

賽繆爾咀嚼著這個詞,像咬開一瓣還未熟透便被匆匆端上餐桌的柑橘,酸澀的汁水一齊在唇齒間炸開,酸得他得費極大的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的表情。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地握成拳,指甲在掌心中掐出道道血痕。

“你不好奇嗎?”他垂下眼,柔聲問道,“關於我是怎麼知道處理屍體的辦法的?”

崔梅恩一邊對著上的奶油蛋糕發起進攻,一邊誠實地搖頭:“有什麼可好奇的?你當聖殿騎士也有些年頭了,處理屍體什麼的應該算日常了吧?”

“如果處理屍體是日常,為什麼亞瑟對此一竅不通呢?”賽繆爾循循善誘。

崔梅恩想了想:“對哦,為什麼?因為他還隻是一名見習騎士?”

真實原因就是如此:處理大量屍體是要等見習騎士們上前線後才會在實際戰鬥中學到的內容——不然也沒法憑空找來那麼多屍體給他們練手。

二十年過去了,如今的邊境戰況與當年大不相同。深淵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需要緊急調撥見習騎士的情況也越來越罕見。聖殿也適時調整了相關規則製度,亞瑟要到成年後才會被派往戰場。

“因為這與聖殿騎士的工作毫無關係,一般情況下是由後勤處理。”賽繆爾麵不改色地撒謊,“我是從塞德裡克那裡學來的。當時他把你的屍體連同梅蘭斯老宅一起燒掉了。根據後來他遞交的報告來看,當年參與獻祭的教徒人數足有上百人。但是屍體處理得很乾淨。梅蘭斯老宅燒得一點灰都沒剩下。”

他一麵說,一麵觀察著崔梅恩的神色。

然而,崔梅恩隻是在掃蕩完蛋糕後擦了擦嘴,沒有厭惡或是刻意的回避,保持著恰當的好奇和不以為意,就像在餐桌上聽到隔壁不怎麼熟悉的鄰居的八卦那樣自然。

“然後呢?”她問。

“然後……我問他你的屍體去哪兒了。”賽繆爾回答。

崔梅恩笑出了聲,好像在聽一個有趣的笑話,而不是與彆人討論自己屍體的下落。

“你真傻,這什麼問題。沒有了吧。”她笑道,“應該一起被燒掉了。”

賽繆爾點點頭。

儘管此時此刻,崔梅恩正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前,他的思緒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帶回到了那個灼熱、焦臭的黃昏,帶回到了他聽到她死訊的那一刻。

賽繆爾不是沒有恨過崔梅恩——按常理他才是應該被恨的那一方,但他仍恨崔梅恩拋棄了他。

沒辦法,賽繆爾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雖說長了副好皮囊,內裡卻藏了個自私怯懦的靈魂。他恨她不要他,恨她選擇了另一個人,恨那個“另一個人”是塞德裡克。

賽繆爾最恨她藏了起來,再也沒出現過。

他查閱過塞德裡克·梅蘭斯事後向聖殿提交的報告。深淵入侵邊境期間,梅蘭斯夫婦被深淵教派的信徒蠱惑,在自家宅邸的地下室舉行了獻祭儀式,妄圖召喚魔鬼,締結契約。

除了已經毫無聯係的部分遠親外,梅蘭斯一族所有成員都參與了獻祭。儀式失敗了,參與儀式的人全都橫死當場,包括塞德裡克·梅蘭斯的妻子崔梅恩在內。

如此殘忍血腥的獻祭儀式稱得上駭人聽聞,更何況還是發生在貴族世家中。為了掩蓋醜聞,聖殿出手幫助塞德裡克做了掃尾工作,徹底地將這起獻祭抹殺在了世間。在聖殿內部,這次事件被稱作“梅蘭斯慘案”。

報告顯示,慘案結束一段時間後,塞德裡克才自邊境前線返回了梅蘭斯封地。為了儘快處理地下室內大量高度腐敗的屍體,也為了銷毀任何可能與深淵教派相關的物品,在固定好基本的證據後,他燒毀了梅蘭斯宅邸,安葬了妻子的屍體。

賽繆爾一個單詞都不信。

他把這份報告翻來覆去地讀,一個詞一個詞地嚼碎了再咽下去,從字裡行間挑出一個又一個微小的錯誤,以此來佐證自己對於報告的懷疑。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固執地認為崔梅恩還活著,所謂的“卷入獻祭中意外死亡”不過是塞德裡克同她一起編造的謊言。

她為什麼要撒謊?為了躲避他、懶得應付貴族的生活,或是她突然愛上了旅遊,或是其他任何一個天殺的原因。

總之,崔梅恩隻是躲起來了而已。賽繆爾知道她並沒有死,而是仍舊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一個角落裡。

在崔梅恩與塞德裡克天天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時候,賽繆爾認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看著他們在自己眼前晃蕩;梅蘭斯慘案後,他想他可以容忍他們天天在他眼前蹦躂來蹦躂去,隻要他能看崔梅恩一眼。

於是他開始尋找崔梅恩的下落。他跟蹤塞德裡克的足跡,把他去過的每一塊土地都翻了個底朝天,暗中調查他接觸過的每一個人,希望能找到有關崔梅恩的任何消息。他想崔梅恩總會聯係塞德裡克的,那時他就能知道到底藏身何處。

奇怪的是,不論他怎麼找,都沒有找到有關她的哪怕一丁點消息。

她藏得實在是太好了。賽繆爾想。

梅蘭斯慘案後第三年,賽繆爾在墓園裡攔住了塞德裡克。

“我知道你把她藏起來了。”賽繆爾說。

他一眨不眨地觀察著塞德裡克麵上每一個最細微的神情,試圖從中找出崔梅恩的藏身之處。

他本想表現得再無所謂一些,甚至可以惡毒一些——可那些話語最終說出口時,竟然接近哀切的懇求。

天邊滾來團團烏雲,狂風把墓園的接骨木樹吹得嘩嘩作響。賽繆爾垂下頭,一字一字地說:“我知道她隻是不想見我。我……我想再見見她,隻要遠遠的看一眼就好,我什麼也不會做。……求你了。”

幼年時被母親的客人狠狠毆打的時候,賽繆爾沒有求過人,隻是會用一雙滲人的紫色眼睛死死地盯著客人——往往這會為他惹來新一輪毆打;在卡伊爵士噴出帶著酒臭的呼吸,用空酒瓶狠狠砸他腦袋的時候,他也隻會抱頭縮在出租房的角落,他從沒有求過他。

賽繆爾想他這一生都沒怎麼求過什麼人,唯一有的幾次,卻全都落在了崔梅恩的身上。

長久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中。

終於,塞德裡克說:“賽繆爾,我告訴過你了。她死了。”

“我看過你的報告,你趕到現場時都過去了多久?!那麼多人都爛在一起,能分得出來嗎?!你怎麼能確定裡麵就有她的屍體?!!”賽繆爾猛地抬起臉,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目眥欲裂,“她一向很聰明,說不定早就逃出來了!!”

“你既然看過我提交的報告,就應該清楚,她是作為祭品被綁在法陣中心的。我不會認錯她的屍體。”塞德裡克·梅蘭斯平靜地說,“換做是你,你會認錯嗎?”

遠處傳來沉悶的雷鳴。不久,一滴雨珠滾落下來,落在賽繆爾的身上。眨眼間,大雨傾盆,豆大的雨水劈頭蓋臉地往下砸,一時間世間仿佛隻剩下了連綿的雨聲。

幾分鐘後,塞德裡克繞開僵硬的賽繆爾,離開了墓園。

賽繆爾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捂住了臉頰。雨水將他的長發黏在臉上,使得那張好看的臉也顯得有幾分可怖。

他感到心臟像被撕扯般的疼痛,疼的喘不過氣來。他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身體拚命地吸入空氣,卻仍舊感到窒息般的眩暈。明明沒有受到外傷,卻比任何一次受傷都要痛苦。熾熱的淚水混合著冰涼的雨珠往下落去,打在身下墓園的土地上。

這一次的大雨中,不會再有人為他打開房門,將他領進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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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動的聲音將賽繆爾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對他微微點頭,說道:“您應該也挺忙的,我就不多打擾了。”

賽繆爾剛想說些什麼,神色卻陡然一變。

他刷的一下站起身,身體前傾,越過桌麵捉住崔梅恩的手,急切地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他的動作顯然把崔梅恩嚇了一跳。

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說道:“……我沒有什麼不舒服——”

她隻來得及說出幾個單詞,就捂住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暗紅色的血液從她的指縫中湧出,順著蒼白的手腕,滴滴答答地往下滑去。